本刊記者 聶陽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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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第一次聽到張玉環(huán)案的經(jīng)過是在法院里,,一塊直播屏連接著再審法庭的現(xiàn)場,,畫面分割成幾小塊,,鏡頭分別對著審判長,、律師,、檢察官和張玉環(huán),。庭審持續(xù)了三個多小時,,輪到張玉環(huán)陳述時,,他濃重的地方口音,、急促的語調(diào),令我身邊從開庭就奮筆疾書的記者們一度放棄了記錄。不發(fā)言時,,張玉環(huán)把手放在雙腿上,,身體前傾,安靜地坐著,,連姿勢也不換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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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后來采訪時才發(fā)現(xiàn),張玉環(huán)能說普通話,,只是在庭審的時候,,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達。他等這場庭審快二十年,,我難以想象他當時的心情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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庭審結束后,比較明確的是,,沒有證據(jù)能夠證明張玉環(huán)有罪,。由于缺乏案件報道的經(jīng)驗,我想搞清楚“張玉環(huán)到底是不是兇手”,,仿佛只有確定了他不是,,我才能夠繼續(xù)下去,否則就失去了敘述的根基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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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后的幾天里,許多不同立場的人,,從他們的視角向我說起案件的經(jīng)過,。一樁無人目睹的案件、二十年的時間,,足夠使這個故事變得枝蔓橫生,,也可能在村民中滑向獵奇的討論。我像在看一部剪輯糟糕,、敘述混亂,、沒有結尾的懸疑片,分不清哪些是事實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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暴雨過后,,我沒跟張家人提前聯(lián)系,去了張家村,。沿著泥濘的山路去往水庫的時候,,我還在和律師確認案卷上的照片和細節(jié),思考雨夜在這條路上作案的可能性,。當我找到那間瓦片坍塌,、門牖大開的破舊小屋,張玉環(huán)的母親,一個白發(fā),、駝背的老太太,,從旁邊緊鄰的水泥房走出來,她似乎已經(jīng)習慣了記者來訪,,得知我的目的后,,將我?guī)нM小屋,介紹每間屋子原來的模樣和用途,。她任由這間屋子自行老舊而不加干涉,,怕毀掉能證明張玉環(huán)無罪的證據(jù)。她也不搬去城里住,,要等張玉環(huán)回來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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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間屋子跟旁邊新修的瀝青路和水泥房格格不入,像被拋棄在過去的時間里,,一如張玉環(huán)的人生,,而他的母親,即使住在新筑的房子里,,也緊攢一間舊屋不放手,。這個時候,我覺得自己對真相沒那么執(zhí)著了,。這個案件本身就沒有復雜的情節(jié),,一個人在沒有證據(jù)的情況下被指控,以至于申訴無門,,足夠使司法為之蒙羞,,令每一個普通人心有戚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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它造成的結果是,,一個人的命運被草率地打斷,,一個家庭突然被抽去主心骨。二十多年后我能夠去清晰記錄的事情就是,,這個人是怎樣反抗的,,這個家庭是如何重新立起來的。我甚至很難去追尋冤案為什么會產(chǎn)生——當年的辦案人員,,有的已經(jīng)去世了,,有的離開了,唯一還在當?shù)毓蚕到y(tǒng)的,,在電話里平靜地拒絕了我的采訪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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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年的司法人員真的對案件沒有懷疑嗎?我在采訪中被提醒多次的一個事實是——在上世紀90年代的農(nóng)村,,殺死兩個男孩,,這樣天大的事情,,最后嫌疑人只被判了死緩,“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,?”受訪人點到即止,。所以,這次改判,,似乎更像是用漫長的時間來磨平錯誤的蓋棺石,,讓它在被掀開的時候,不那么沉重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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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個人的痛苦依舊真實存在,,我問張玉環(huán)之后想做什么,耕地還是四處去看看,?他說:“我還想做木工,,可是我手藝已經(jīng)沒了?!彼涡∨審堄癍h(huán)給她一個擁抱,,張玉環(huán)回避了,他意識到這樣做已經(jīng)不合時宜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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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小女內(nèi)心也是撕裂的,,她對我說了很多她改嫁的心路歷程,試圖解釋為什么她在深愛張玉環(huán)的情況下會接受另一個男人,。其實我很理解,,每個人都在被疾病和衰老推著向前走,你沒法一直抓住一個被停滯的人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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