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? 周大寶?

編輯? 楊靜茹?? [email protected]

?

在歐洲中世紀傳說中，溫蒂妮是擁有永恒生命的水中精靈,，若能與凡人男子結(jié)緣,，她便可獲得靈魂，同時失去永生,；而如若遭受男子的背叛,，溫蒂妮便會殺死情人，重歸水中,。德國導演克里斯蒂安·佩措爾德將這一古老的故事置于當代柏林,，以短短90分鐘的篇幅完成了一部高度凝練的迷人作品《溫蒂妮》。在剛結(jié)束不久的第70屆柏林電影節(jié)中,，《溫蒂妮》入圍最佳影片,，女主角葆拉·貝爾最終摘得最佳女演員銀熊獎。

影片以一次攤牌開場：溫蒂妮的男友約翰內(nèi)斯另結(jié)新歡,，向溫蒂妮提出分手,，并且只給她一杯咖啡的時間接受此事。溫蒂妮起初錯愕,、委屈,，繼而悲傷、落淚,，當約翰內(nèi)斯收到新歡的來電時,，她忽然斂起了情緒，變得異常冷靜,，“你不能走”,，她說，“如果你離開我,，我會殺了你,。”

若了解溫蒂妮的文化意涵,，觀眾已能感到約翰內(nèi)斯的命運籠上了一層陰云,，故事悲劇性的齒輪也就此啟動。溫蒂妮回到對街的城市發(fā)展局——她的社會身份是一名歷史學者,，兼任發(fā)展局的解說員,。工作狀態(tài)下的她從創(chuàng)傷中抽離,，神態(tài)如常、作風干練,。伴隨溫蒂妮的講述,，鏡頭在沙盤模型上平移，柏林城市規(guī)劃的歷史鋪展開來,。

佩措爾德不惜以枯燥乏味,、長篇累牘、充滿專業(yè)性和學術(shù)性的解說詞構(gòu)成影片的一層文本,，如同一首樂曲中間隔出現(xiàn)的音樂主題,。影片中段，溫蒂妮進行了關(guān)于柏林宮歷史的第二次解說,，這座古老的宮殿曾被拆除,，在市中心留下了一處空白，如同“被暴力截肢后出現(xiàn)的幻痛”,，而如今,，宮殿正在重建——21世紀復原一座18世紀的宮殿，而18世紀的宮殿承載著21世紀的博物館功能,，這似乎是一個帶有荒誕意味的悖論,，正如溫蒂妮所言，仿佛“不可能有進步”,。處于不斷變化之中的城市和建筑,，與流轉(zhuǎn)于真實柏林街巷橋梁間的回憶頻頻產(chǎn)生疊影，過去和現(xiàn)在以時而令人困惑的方式相互碰撞,。

這種時空的交錯感延續(xù)了佩措爾德電影中常見的風格,。2018年的《過境》以現(xiàn)代馬賽為背景，將二戰(zhàn)流亡的故事嫁接到當下的難民主題,，過去的難民與今日之難民,、歷史與今生在一個永恒的過境空間中相遇，形成了歷史錯位的眩暈感,；而在2007年的《耶拉》中,，現(xiàn)實世界的異樣感與折疊壓縮的時間也同樣被處理得十分巧妙。

與城市新舊交織的歷史相映的,，是溫蒂妮“神話中的精靈”與“現(xiàn)實中的人”兩重身份的矛盾統(tǒng)一,。當講解到施普雷河下游柏林的起源地時，鏡頭拉近沙盤,，繼而緩緩推近溫蒂妮的面部,，定格在她藍綠色的瞳孔特寫，她仿若憶起了前世；解說結(jié)束后,，溫蒂妮重返咖啡館尋找約翰內(nèi)斯,，卻聽見水族箱中的潛水員模型向她發(fā)出召喚，而恰在此時,，男主角克里斯托弗走了進來,，他正是一名在德國西部水庫區(qū)工作的工業(yè)潛水員。當溫蒂妮還沉浸在方才被召喚的錯愕中時,，超現(xiàn)實的一幕出現(xiàn)了：水族箱驟然崩裂，水流裹挾著水草如瀑布般傾瀉而下,，兩人躺在沉船殘骸似的地板上被水流洗禮,，如同兩條被沖上岸的魚?？死锼雇懈バ⌒陌稳ピM溫蒂妮身體中的玻璃碎片,，傷口處有幾點殷紅。

水族箱的崩裂是神話能量的釋放及其對現(xiàn)實的入侵——在溫蒂妮身上,，這兩種力量相互博弈,，維系著脆弱的平衡。此后,，與克里斯托弗的戀情又將溫蒂妮拉回現(xiàn)實,，新男友的溫柔讓她獲得了一段真實而具體的愛情，兩人甜蜜的日常似乎沖淡了詛咒,，使溫蒂妮延宕了復仇,。但超現(xiàn)實的情境依然似鬼魅般如影隨形，帶有逸出常軌的危險氣息——克里斯托弗曾在一次水下作業(yè)中見到一條巨大的鯰魚,，并戲稱它為德國民間史詩《尼伯龍根之歌》中的勃艮第王“大鞏特爾”,，當他帶著溫蒂妮潛入水下時，轉(zhuǎn)眼之間,，溫蒂妮消失無蹤,，護目鏡、腳蹼,、手電筒紛紛落下,，“大鞏特爾”牽引著她離去。

不久,，溫蒂妮重遇約翰內(nèi)斯,，神話與現(xiàn)實的平衡再一次被打破——當晚，溫蒂妮接到克里斯托弗的電話,，后者表明自己知曉溫蒂妮與約翰內(nèi)斯的舊情,，而在現(xiàn)實中，克里斯托弗已于當天下午遇難,，他的腿在水下作業(yè)時不慎卡在了渦輪中（呼應了此前潛水員模型摔裂的預兆）,，導致大腦因缺氧時間過長而死亡,。

溫蒂妮遇到了真正的愛情，可詛咒也不得不應驗,。當她得知那通電話并不存在時,，水族箱崩裂的情景重現(xiàn)，破碎的靈光閃動,，那個聲音再次召喚她回歸,。溫蒂妮將背叛自己的約翰內(nèi)斯溺斃，在一個清冷的夜晚重返水中,。而就在這一刻,，克里斯托弗蘇醒。一切重歸原位,。

整部電影中,，水是一個重要的元素?！皽氐倌荨痹醋岳≌Z中的“波浪”一詞,，“柏林”的原意是“沼澤”或“沼澤中的干地”，城中河流縱橫,，滲入了城市時間和空間的深層肌理,。在佩措爾德靈動微顫的鏡頭下，水波充滿了豐富迷人的意味：水族箱崩裂,、水流涌出的懸疑與奇幻,、克里斯托弗攜溫蒂妮水下遨游的詩性與浪漫、溫蒂妮跟隨大鞏特爾離去的幽冥之感,、在游泳池里殺死約翰內(nèi)斯的驚悚氣息,，以及片尾溫蒂妮與克里斯托弗水下重逢的凄美和遺憾。水是母體,，是新生,，也是毀滅，是死亡,。

影片中依次浮出水面的三層文本——神話傳說,、城市歷史、個人愛情就這樣相互纏繞,、忽明忽暗,，在共同形成影片敘事動力的同時，也開拓了多義性表達的可能,。迷霧般的神話縈繞在柏林建城史與現(xiàn)代都市景觀之上,，與溫蒂妮的愛情交互共生，鋼筋水泥與迷離水域分隔出兩個空間，而城市和個人的歷史與當下,、虛實與真假就在其中搖曳沉浮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