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刊記者? 衛(wèi)毅? 發(fā)自北京?
編輯? 雨僧? [email protected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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談往事
李:我首先來幾句開場白吧,,好不好?
人:您請說,。
李:我是多年不接受采訪了,,這次采訪,我的確是猶豫了好一陣,,我已經(jīng)九十歲了,,活不了幾年了,我想也是最后一次機會了,。一些朋友講,,我的書,包括幾十年的書,,現(xiàn)在還有讀者愿意看,,一直有不少讀者熱情關(guān)注和支持。特別是有出版社相告,,我的書在三線城市賣得很好,。第一,我當時沒想到像《美的歷程》《批判哲學的批判》都是70年代的作品,,居然幾十年仍賣得不錯,。第二,哲學是否一定要寫得玄奧難懂才能表達,?海德格爾,、維特根斯坦都提出了他們的反對,但他們的書仍然難懂,,是否哲學的確需要如此,?這是我沒有弄清楚的問題,提出來請大家討論??傊谶@里,,我最后要向讀者說的一句話就是:謝謝!這算是告別吧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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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我聽了很感動,。
李:實事求是。最近我身體也一直不好,,我二十多歲得肺結(jié)核,,在五七干校的時候,分到老弱病殘組,。我的父母都死于四十歲以前,我估計我只能活六十歲,,我能活到現(xiàn)在這個歲數(shù),,自己根本沒有想到。這也是一種偶然,、僥幸,。這聽起來好像不好聽,但是事實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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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作家李洱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小說《應(yīng)物兄》,,里面提到了您,小說中的一部分,,他是以1986年您到華東師范大學講座為背景,,您還記得這次活動嗎?聽說您當時只講了15分鐘,?為什么這么短,,還有沒有印象?
李:當時不是我一個人講,,他們已經(jīng)講了很多了,,一定要我講,我沒有什么題目好講,,很多人對我很不滿意,,那我也沒辦法。(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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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十年前您也說,,早知道當時在大學這么受歡迎,,就應(yīng)該多去。您覺得去得少了,?
李:我是自我感覺并不良好的人,,文章已經(jīng)都寫過了,老重復(fù)不大愿意。我覺得我沒有什么太多東西可講的,。很多講演邀請我都拒絕了,。我不像很多人到處講演。當然,,我完全不反對別人到處講演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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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2014年,您到華東師范大學開了一個倫理學研討班,,又是什么樣的契機,?隔了這么多年,為什么又到大學里去了,?
李:華東師大的書記童世駿先生是很好的學者,,他來邀請。特別是楊國榮教授,,幾次要我去講,,我答應(yīng)了四次,一直沒去,。2014年,,第一次講的時候,我說我是來還債的,,因為我答應(yīng)人家了,,我說答應(yīng)了四次,我就講四次,。
對我來說,,那次很重要的事情就是,將我提出的倫理學整體輪廓(三要點)作了相對集中的論述,。我提出問題,,讓同學回答,然后再發(fā)表意見,。他們整理出來了一本《什么是道德,?》。我的習慣是,,別人的話我是一句都不改,,我只改我自己講的。這是我遵循的對話原則,,包括《浮生論學》《告別革命》及其他對話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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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您還喜歡用自問自答這種形式?
李:對,,我覺得對話體裁適合我晚年的表達方式,,干脆,、鮮明、直接,,不必引經(jīng)據(jù)典,、搬運資料來仔細論證,不是高頭講章,,不為繁文縟節(jié)所掩蓋,。這跟學術(shù)界現(xiàn)在的學術(shù)規(guī)范可能很不符合。我就不管它了,,并且以孔孟,、柏拉圖、朱熹,、王陽明作例,。
我多次講過,哲學只是“制造概念,,提出視角以省察一切”,,屬于不同于知識(有客觀確定性)和信仰(有主觀確定性)的意見(這是康德的說法,我贊成的),,而非知識、認識,、科學,。但并無妨深刻尖銳,常常幾句話就可以講清楚問題,,不必那么繁瑣,。說來說去弄得人不知到底說了什么,這是后現(xiàn)代主義的文風,。
我去年出的《倫理學新說述要》,,也是自問自答體,這是我對倫理學的一個簡短總結(jié),?!靶抡f”是指西方?jīng)]有,中國也沒有的,。我把“倫理”和“道德”兩個詞嚴格區(qū)分,。西方有區(qū)分,但沒有我這樣分的,,我分得很嚴格,。西方恐怕以后才能接受,現(xiàn)在很難接受,。這本小書對我的倫理學三個要點作了扼要闡述,,我主要是講整個倫理學的哲學構(gòu)架形式,,并未落實到倫理學所講的內(nèi)容中去。倫理學包括了政治哲學,、各種規(guī)范倫理學和道德心理學等等,,龐大無邊,因之先確定整個形式結(jié)構(gòu)是重要的,,它們是研討這龐大無邊的倫理學的前提,。
我的倫理學主要是說明,人的道德,,從個體來說是教育,,教育是廣義的,不只是學校教育,,你所在的環(huán)境就是教育,,包括家庭、社會,、風俗習慣,,這都是教育。印度人用手吃飯,,又用手擦大便,。在爭論清潔問題時,有個印度人跟我辯論,,“你們中國人用筷子就很不干凈,,你夾的菜有我的口水,我夾的菜也有你的口水,,那很不干凈嘛”,,我也沒法說。有些習俗,,就轉(zhuǎn)變?yōu)橥庠趥惱砗蛢?nèi)在道德,。中國搞儒學的大講“孝”,先驗的“孝”,。說“孝”是一種先驗的“本性”,,抽象玄奧得很,但實際上“孝”是具體的,,以前講“不孝有三,,無后為大”。現(xiàn)在還這樣嗎,?以前自由戀愛是不道德的,,一定要服從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”,,婦女更沒有選擇丈夫的權(quán)利,。1949年之前,,在偏遠農(nóng)村,兩個人通奸,,就得裝豬籠里淹死,,叫“沉塘”。現(xiàn)在自由戀愛是道德的,,反對自由戀愛是不道德的,。哪個是先驗的呢,講不清楚了,?!靶ⅰ币彩沁@樣,第一個太太生不出兒子,,必須納妾,,這才是“孝”。是“先驗”嗎,?“孝”是很具體的實實在在的行為和心理啊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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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您好像一直不怕得罪人?
李:我在學術(shù)上從不考慮是否得罪人的問題,。我以為,,學術(shù)異同也不應(yīng)傷害私人關(guān)系,“文革”中,,我不還帶酒到朱光潛先生家里做客嘛,。我的幾個好朋友,許多觀點我就明確反對過,。我和孫長江、金沖及都打過筆戰(zhàn),,但仍然是好朋友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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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您二十多歲的時候,參加跟上一輩人的美學論爭,,那時候完全沒什么顧忌么,?
李:我沒任何顧忌。我在北大做學生的時候,,老實講,,主要靠自學,我讀了一些書以后,,我對自己有多少分量,,心里頭有個掂估。我從來不迷信導師,。后來馮友蘭,、胡繩,,都想我做他們的研究生,我不干,。我覺得至少在人文領(lǐng)域根本不需要什么導師,。有導師反而受束縛。你已成人了,,自己可以去選擇,,自己去思考。我總是自己到書本里找答案,。其實也可以問老師,。學問學問,應(yīng)該問,,但是我這方面很欠缺,,所以吃虧不少。我這個人不大愿意跟人交往,,這是我最大的缺點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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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從小就這樣嗎?
李:從幾歲的時候就這樣,。這就是個性,,個性的偶然性。(笑)
1936年全家福,,右起:父親,、李澤厚、二姑,、祖母,、弟弟、母親,。李澤厚說:假使能回到那時,,該多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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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金庸去世的時候,您寫過紀念文章,,提到他曾經(jīng)要給您六千美金,,您沒有接受,但也沒告訴任何人,,只一同去金庸處的一個人知道,。這篇文章在金庸逝世時引起很大的議論。
李:我去美國即任教,,收入不菲,,中國一般所謂去外國“講學”大都是“訪問學者”(Visiting Scholar),不必講課,,我當時與外國教授一樣必須正式授課,,要開三門課,,是“訪問教授”(Visiting Professor),二者待遇相差甚遠,。以后陸續(xù)受聘,,從未失業(yè),生活一直優(yōu)裕,。金庸資助一位朋友三萬美金,,沒用完,退回六千美金給他,。他就要把這六千美金給我,,這更像施舍嘛。我在香港開會,,讓我上門去拿,,我當然拒絕了,拒絕得很堅決,。當時我還寄三千美金給我妹妹呢,,我要你這六千塊干嘛。我不想為了這六千塊而背負上人情債,。我堅決不要他的錢,。金庸大吃一驚,走的時候,,他送我出門外很遠,。我們都是很客氣的,兩人都沒有不高興的樣子,。我說了,,謝謝他的好意。我對金庸也一直沒有什么意見,。我照樣參加他的活動,,他請我吃飯,我照樣去,,也仍然談笑風生,他在安徽還夸獎過我的著作,。我們二人并未因此有所疏遠,,當然本來也不親近。我以為對我們兩人都是小事一樁,。
那是90年代,,有人算了一筆賬,說六千美金可以在中國買房,,我笑笑而已,。后來他們要把寫金庸的文章收入紀念集里面,,問我的意見。我說,,一個字不改,。問了兩次,我都這樣說,。沒什么好改的,。他身邊的很多人都說,金庸對錢特別看得重,,斤斤計較,。這也不算什么大過,他就是看重錢,,這不算什么大缺點,。他也不是一毛不拔,他知道好些人說他吝嗇,,他也不大在乎,。
關(guān)于金庸這篇文章,本來我是不想寫的,,朋友再三讓我寫,,但除了贊揚外,我沒什么具體事情,,就順便講了,。文章登出來后,很多人罵我,。老實講,,我這個人的確太不懂人情世故了。中國有句老話——“批判會上無好人,,追悼會上無壞人,。”批判會上不能講人優(yōu)點,,缺點不應(yīng)該在追悼會上講,。我不大注意這些,違背了大家的禮儀習慣,,所以挨罵也就“活該”了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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談學術(shù)
人:今年“五四”那段時間,網(wǎng)上有一個關(guān)于“前浪”和“后浪”的視頻被討論很多,,您是怎么看一代又一代年輕人,?
李:關(guān)于“五四”我寫過兩篇文章。一篇是《救亡與啟蒙的雙重變奏》,這篇被說得很多,。另一篇比較短,,叫《啟蒙的走向》,大家沒怎么注意,,其實很重要,。“五四”七十周年的時候,,在北大舉行了座談會,,很多人發(fā)表了講演,我也講了,,就是這篇《啟蒙的走向》,。“五四”的一個話題是啟蒙,。90年代以后,,中國一些年輕學者搬出一大堆后現(xiàn)代理論,反對啟蒙,。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啟蒙,。康德講得很清楚,,啟蒙就是喚醒理性,。“五四”時期,,中國的啟蒙也是為了救亡,,這我也講得很清楚。有些人批評我,,卻根本沒有看該文,。該文一開始就說救亡與啟蒙是相互促進的?!秵⒚傻淖呦颉分羞€講過,,“五四”是“激情有余,理性不足”,。當時火燒趙家樓,,打外交部長,只有一個人比較獨特,,就是梁漱溟,,他說這是違法了。還有一點,,民國的時候,國民黨曾經(jīng)想把青年節(jié)從5月4號改到3月29號,3月29號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殉難那一天,,這是國民黨想維護他們的黨國統(tǒng)一,,結(jié)果沒改成。我們這一代人還記得,,你們恐怕就不太知道了,。
啟蒙催生了現(xiàn)代社會。現(xiàn)代社會是以個人為單位,,以契約為原則,。中國以前是沒有什么契約的。但現(xiàn)在有的人講啟蒙又很奇怪,,稀奇古怪的都有,。我覺得啟蒙就是以前講的啟蒙,沒有什么其他的啟蒙,。美國著名學者講宋明理學是啟蒙,,能同意嗎?為什么我在2004年還提出要啟蒙,,不要“蒙啟”呢,?那時候蔣慶他們在搞讀經(jīng)班,不要學校,。有的人認為慈禧太后廢除科舉都錯了,,但你不廢除科舉,辦新式學校,,能有現(xiàn)代化嗎,?有的人真的信了,進了學堂,,不進學校了,。結(jié)果十年證明失敗了,教出來的學生什么都不懂,。啟蒙是促進現(xiàn)代化的必要條件,。啟蒙就是歐洲講的啟蒙,就是由理性決定,,沒有什么別的啟蒙,。
1979年秋,李澤厚在北京十渡
人:您思考過啟蒙帶來的問題么,?
李:當然,,啟蒙的確帶來很多問題。前面提到的《倫理學新說述要》里,,專門有一節(jié)叫“過猶不及”,。理性控制一切的話,,結(jié)果造成理性至上。惡性競爭,,貧富懸殊,,以個人的名義控制資源等等。結(jié)果引出反啟蒙反理性的思潮,。從尼采開始,,一直到福柯,、德里達這些人,。反啟蒙反理性這個思潮很新鮮、時髦,,于是就被中國一些人拿過來了,。你看,外國現(xiàn)在反對這個,,新殖民主義啊,,認為這是精英的侵略。于是有的人堅決反對加入WTO,,我當時跟這些朋友口頭辯論過,,我覺得加入WTO對中國絕對有好處。
自然科學不斷翻新,,因為越做越細,,能夠提出新意見。人文科學很難翻新,,幾個結(jié)論在那,,怎么翻新?所以有的人為了出名,,就做翻案文章,。國外很多人文學科學者,完全是做翻案文章出名,。比如以前說中世紀是黑暗的時代,,現(xiàn)在一些學者講,中世紀也有很多好的啊,,哪些哪些很進步啊,,做翻案文章,結(jié)果就出名了,,其實并不正確,。又如,國外一些學者認為中國近現(xiàn)代化是自己發(fā)展出來的,,外來刺激—反應(yīng)說是錯誤的,,推翻了費正清等人的舊說,,其實并不正確。這種所謂翻案創(chuàng)新,,無奇不有,,例如說現(xiàn)在速度快,時間便短,,因此活八十歲不如以前活四五十歲時間更長,寧肯活那四五十歲為好……如此等等,,不一而足,,貌似新穎,其實不對,,但可以因此而出名嘛,。自然科學的翻新一般不會倒退,人文領(lǐng)域則不一定,,有些就是倒退,。
其實,很多老的理論比新的理論好,,并不是越新的越好,。我以前就講過,洛克,、康德,,比斯特勞斯、施密特要好,,要強得多,。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,有的翻案正確,,有的提供不同視角,,大有裨益,如此等等,,這就要具體對待了,。但現(xiàn)在主要是,四十多年過去了,,人們還是在趕西方后現(xiàn)代的時髦,,都是轉(zhuǎn)述、模仿,。根本性的創(chuàng)造太少,。我講過當代一些學人有“兩大問題”:一是,情緒左右思想,,不能客觀分析,;二是,,喜歡抽象議論,缺乏具體思維,。
啟蒙有利有弊,,但總體來說,是利大于弊,,推動歷史前進,。史蒂芬·平克寫過一本《當下的啟蒙》,否定了后現(xiàn)代,,從尼采一直批評到了??隆⒌吕镞_,,結(jié)果遭到許多學者的攻擊,。我卻跟平克的看法相當一致。我不同意他的語言本能的看法,,但在痛斥后現(xiàn)代反啟蒙這個問題上,,與他的用統(tǒng)計學材料對尼采等人的責難貶斥,卻非常贊同,。啟蒙沒有什么西化的問題,,同是啟蒙,英,、法,、美,就并不一樣,,但總的趨勢就是推崇理性?,F(xiàn)在中國不是理性太多了,而是理性太少,。這方面,,我還是康德主義者,理性還是人類的特征,。
尼采是懷疑一切,,尼采永遠有人喜歡。黑格爾說過,,年輕人有三個特點:第一,,認為一切都應(yīng)打破,重估一切價值,;第二,,認為自己最行,是天才,;第三,,要么是黑,,要么是白。年輕人喜歡尼采不奇怪,,年輕人總是認為自己最好嘛,,都要打破嘛。我覺得二十歲喜歡尼采可以理解,,魯迅也喜歡過尼采,,但是,你到六十歲還喜歡尼采,,我就覺得值得懷疑了,。尼采好,還是康德好,?我覺得康德比尼采高明多了。尼采有他的學術(shù)價值,,但中國的一些學者把尼采捧成圣人似的,,碰都碰不得,這我很不贊成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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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您認為他們?yōu)槭裁赐瞥缒岵赡兀?/strong>
李:一個就是因為年輕啊,,要打破一切啊。最后還是為了名利,。做一個獨立的哲學家多好,,休謨、康德等人都是如此,。哲學家和政治家很不相同,,政治家可以有許多學術(shù)參謀,但他只能采取一種,,而且要適應(yīng)不同情景狀況加以修改應(yīng)用,,不會也不可能那么學理充分。政治家不可能是書齋中的哲學家,,也不可能是什么“哲學王”(柏拉圖),。哲學家也不必做政治家的“帝王師”,兩者本有分工,,無需統(tǒng)一,。
國外有人說我的欠缺是沒帶多少學生,可以支持支援你的思想學說,。的確,,現(xiàn)在好些學者、教授到處去帶學生,,然后徒子徒孫一大堆,,成了一股勢力,,一個派別,于是名聲大振,。我就沒有什么學生,。特別是我從來沒有要求學生看我的書。我的學生也的確都沒怎么看我的書,。這也怪我,,我現(xiàn)在后悔了。我要是讓他們看我的書,,他們現(xiàn)在的成就可能會大一點,。(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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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網(wǎng)上曾經(jīng)流傳您給學生趙士林寫的序,大家覺得你們都很坦誠,,您在序里批評自己的學生,,說他背著您寫書,您對這本書不負責,。很少有人這樣寫序的,,而且趙士林把序登出來了。
李:我不管啊,,我對那本書不負責任,。但那本書還得罪人了,因為趙士林在書里罵了別人,。我寫了這個序,,但別人還是認為我指使趙士林寫的。那就沒有辦法了,。我沒有罵人的習慣,,我對人印象不好,也不罵人,。
80年代李澤厚在美國
人:許多學者都說您在學術(shù)上的原創(chuàng)力是極其難得的,,您自己有沒有想過,是什么原因讓您有這么強的原創(chuàng)力,?
李:我的確沒想過,。我讀書讀得比較廣泛。我在北大讀書的時候,,早上看柏拉圖,,下午看別林斯基,早上看的是哲學,,下午看的是文學,。學哲學可能看得比較高,要總攬全局,但考慮的問題很多都太空,。如果書讀得太少,,就只知道玩弄一些概念。搞歷史的呢,,是狹而深,,就盯著那個領(lǐng)域,別的學問都不感興趣,,也認為那些沒價值,,必須有足夠多的史料,才是真學問,,所以也很難干出非常重要的原創(chuàng),。學文學的看得比較雜博,比較廣,,但都比較膚淺,。我很多年前就跟學生講過,你要高,、要深,、要博,你才會有原創(chuàng)力,。自然科學家不一定如此,人文領(lǐng)域似有此前提,。
原創(chuàng)力從哪里來呢,,想象力當然重要,但我以為最重要的是判斷力,??档轮v判斷力很多是沒法教的。自然科學家的原創(chuàng)力也是來自獨特的選擇和判斷,,藝術(shù)家的理性判斷力不一定要高,,但是感性的原創(chuàng)領(lǐng)悟要很強。
原創(chuàng)力一方面靠你先天的領(lǐng)悟能力,,一方面后天有一些范例可以學習,,80年代我就講過“支援意識”問題??档聝砂倌昵暗臅F(xiàn)在還很耐讀,,那是了不起的,康德便極其博學,,又有極強大的判斷力,,他提出的那些問題,現(xiàn)在還沒有最后的回答,,這樣的一些人物就值得學習,。這是智慧,,不是知識。知識可以教,,智慧就不能,。一些大師都沒有什么老師,愛因斯坦有什么老師啊,。我覺得當前文壇,、學界似乎一方面缺乏原創(chuàng)性,大多是搬來西方學院話語套在中國問題上,;另方面則仍然是紅衛(wèi)兵式的“不破不立”,,對前人和同輩的成果成就不屑一顧或吹毛求疵一概罵倒,只喜歡找同行的毛病,、錯誤,,而不看重他們的優(yōu)長與貢獻,這也是中國傳統(tǒng)的老毛病,。曹丕就說過,,文人相輕,自古皆然,。元稹,、白居易通信中說“韋蘇州”(韋應(yīng)物)詩生前沒人看得上,死后卻被人高揚等等,,可見一斑,。自己老擺出一副創(chuàng)造臉卻并無創(chuàng)造,如魯迅當年嘲笑過的“創(chuàng)造社”一樣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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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有一段時間,,桑德爾((Michael Sandel)在國內(nèi)很火,您曾經(jīng)用了很大篇幅的文字來回應(yīng)桑德爾,,為什么對這個話題這么感興趣,?
李:當時他在中國太受歡迎了,在北京,、上海講演,,幾進幾出,很多人推崇吹捧他,,很少有學者提出質(zhì)疑的,。比如說,某個地方受災(zāi)了,,他當場問一大群學生,,要不要漲價?你是道德原則還是市場原則?要學生舉牌作“是”(yes)“否”(no)的回應(yīng),。他主張道德原則,,都不應(yīng)該漲價。這本身就是誤導嘛,。即使是受災(zāi),,受災(zāi)地區(qū)也不同啊,居民的富裕情況也不一樣啊,,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嘛,。黑格爾和馬克思都講得很多,就是根據(jù)具體的時間,、地點和條件來決定哪個是對哪個是錯,。你不能說統(tǒng)統(tǒng)都是道德原則,統(tǒng)統(tǒng)都要減稅,,那不對,。有的地方可以減,有的地方可以不減,。你不能用一個先驗的概念來統(tǒng)一一切,。我那本書就是反對這種理性至上的黑白分明的一統(tǒng)思想,亦即與先驗理性有關(guān),,所以那本書既是反對桑德爾,,也可以說是借題發(fā)揮,主要倒是談自己的倫理學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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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這些年,,“致良知”這個話題說得也很多,您又是怎么看,?
李:我在最近那篇文章里面,,后來在原稿的基礎(chǔ)上又增加了一倍多,,有一頁專門談這個問題,,包括《倫理學新說述要》,也提了“致良知”是什么意思,。因為中國沒有上帝的信仰,,企業(yè)家們的錢賺足了,子孫都可以過很好的生活了,,那還有什么寄托呢,,就想找一些東西來修身養(yǎng)性,就搞出了“致良知”,,但這實際上根本不是王陽明那個意思,。王陽明的意思是把道德變?yōu)橐环N直覺,恰恰是要經(jīng)過刻苦的鍛煉,不是像信佛或者信什么東西,。他們是找一個東西信吧,。信什么,信良知,。良知哪里來的呢,,是天給的,中國的天是含含混混的,。
1998年,,李澤厚在科羅拉多學院獲人文學榮譽博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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談疫情和哲學
人:美國目前的疫情還很嚴重,您身處其中,,有怎樣的體會,?
李:美國剛開始的時候,因為川普(Trump)不主張戴口罩,,民間的習俗也不喜歡戴口罩,,也不重視隔離、社交距離等等,,戴口罩的人較少,,這是一個很大的錯誤,在老百姓那里,,戴口罩好像是病人,,其實戴口罩很大程度是保護自己不受外來的感染。剛開始的時候,,社交距離也不注意,。但現(xiàn)在有一些限制。我們這個小鎮(zhèn)已經(jīng)死掉七十多個人了,。疫情在美國每個州擴散也不平衡,,州政府有自己的權(quán)力,聯(lián)邦政府沒法指揮,。有的州情況比較好,,有的州情況就很差,我們這里算比較差的一個州,。川普就喜歡亂七八糟說話,,他講的話也不作數(shù),今天這樣講,,明天那樣講,。美國政府犯了很大錯誤,造成疫情這么嚴重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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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美國人對口罩的態(tài)度跟中國人很不一樣,,這會不會有您說的“文化心理結(jié)構(gòu)”在起作用呢,?
李:有啊。文化心理結(jié)構(gòu)是就社會說的,,就個體來說,,是個人的情理結(jié)構(gòu)。美國人認為戴口罩就是有病,,形成了一種習俗,。中國人不是這樣的,在中國戴口罩沒有人感覺你是病人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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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您怎么看疫情對全球化的影響,?
李:我沒有資格談?wù)撨@個問題,因為我不是經(jīng)濟學家,。但作為一個普通的知識人,,也可以提一些看法。我不像有些人那么悲觀,。大家討論的主要是經(jīng)濟問題,。我的哲學的第一個命題就是“人活著”。這是最重要的,。然后才是上帝啊,,語言啊,意識啊,,人生意義啊,。90年代我在悼馮友蘭的文章中說,哲學應(yīng)該考慮根本問題,,根本問題就是“人活著”,,也就是人的命運問題。這個命運包括人類的命運,、國家的命運,、個人的命運,這次疫情恰恰倒證明了我的這個理論,。所謂經(jīng)濟問題嘛,,就是討論人怎么能活下去而且活得更好,人的衣食住行能不能維持下去,,維持得更好一些,?
我一直認為,,全球化是不可避免的歷史總趨勢,,因為全球化首先是經(jīng)濟一體化,但是疫情有可能讓全球化推遲二三十年,。但對人類歷史來說,,這二三十年算什么呢,,人類幾百萬年了,有文明的歷史已經(jīng)四五千年了,,這二三十年對于人類歷史來說,,算不了什么。在疫情以前,,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了英國的脫歐,,還有川普講美國優(yōu)先,都是國家主義,、民族主義,,保護國家利益最重要,實際上就是推遲全球化,。
50年代起我一直認為,,歐盟是全球走向大同之路的范例,也是以經(jīng)濟為基礎(chǔ),。以前德國和法國打仗那么多年,,現(xiàn)在德國和法國打仗是不可能了,因為經(jīng)濟上大家彼此可以活得更好一些嘛,,那何必再打仗呢,?所以這是人類長久的總體趨勢。我講人類學歷史本體論嘛,,遲早會這樣,。我看不到了,很多人看不到了,,但歷史經(jīng)過一些曲折和倒退,,還是會向前進。我對中國的前途和世界的前途是樂觀的,,對我個人的前途是悲觀的,,我可能看不到一點希望或萌芽了。一個人最多活一百多歲,,對人類幾千年歷史來說,,這算什么。全球化會推遲,,但也不會推遲特別長,。經(jīng)濟是互相需要的,高科技的發(fā)展在推動經(jīng)濟一體化,,這幾十年不是科技高速發(fā)展嘛,,互聯(lián)網(wǎng)什么的,大家在全球各地都可以聯(lián)系,,高科技是有利于全球化的,。國家之間全部切斷不大可能,。當然了,這得看國家領(lǐng)導人的智慧,。
歷史經(jīng)常在前進倒退,,有時候倒退幾百年都有。漢朝人口已經(jīng)達到六千萬了,,戰(zhàn)爭讓人口大大削減,。歷史上的戰(zhàn)爭和瘟疫,死的人太多了,,“白骨露于野,,千里無雞鳴”(曹操詩)。現(xiàn)在比起歷史上那些倒退,,要輕得多了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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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您經(jīng)常講倫理主義與歷史主義的二律背反,您特別注重歷史,。
李:對啊,。我讀中學的時候,數(shù)理化都很好,,特別是化學,,方程式背得特別多。大家都認為我考理科的,。但是我的志愿,,第一是哲學系,第二是歷史系,。就這兩個系,。我喜歡看歷史書,遠遠超過看哲學書,。我對中國歷史特別熟悉,,哪一朝哪一代發(fā)生的重要歷史事件,我都非常清楚,。我看過很多紀事本末,。我的哲學叫人類學歷史本體論,有“歷史”兩個字,。我認為數(shù)學是學理工科的基礎(chǔ),,歷史是學文科的基礎(chǔ),而不是哲學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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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您說的“吃飯哲學”,,會被一些人笑話。
李:這個說法,,一些人或大為不解,,或覺得這也太庸俗了,甚至有學人斥責這是在“惡搞”唯物史觀,。我在“康德書”里宣講關(guān)于“使用—制造工具的勞動實踐”或“生產(chǎn)力—科學技術(shù)是整個人類社會的基礎(chǔ)”這一根本觀點,。馬克思說:“為了生活,首先就需要衣,、食,、住以及其他東西,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(chǎn)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,,即生產(chǎn)物質(zhì)生活本身,。”這話是非常準確的,。這也就是人們僅僅為了能夠生活,,也必須每日每時都要進行的(現(xiàn)在也和幾千年前一樣)一種歷史活動,即一切歷史的一種基本條件,。這也就是我強調(diào)“人活著”作為哲學第一命題,,以及我的“吃飯哲學”的主要含義。所以,,“吃飯哲學”始終只是一種通俗說法,,為的是故意采取這種“粗鄙”“庸俗”的用詞,使語言在使用中具有刺激功能,,以針對輕視,、鄙視物質(zhì)生存、日常生活,,侈談道德理性,、精神生命、靈魂拯救之類的各派理論學說,。其本名仍應(yīng)是“人類學歷史本體論”,。
人活著不就是要吃飯嘛。人和動物的不同,,不是語言,,動物也有交流的語言啊。我覺得人的特點是使用工具,。黑猩猩會使用十幾種工具,,但它不使用工具,它還能活著,,用手摘香蕉啊,。但人沒有工具沒法生活。人現(xiàn)在住到山里也都還帶點小電器吧,。
這次疫情恰恰證明我的“吃飯哲學”是對的,。大家首先關(guān)注的是失業(yè)怎么辦,,沒有工作,沒有錢了,,沒有飯吃了,。哲學就是研究最基本的一些問題。研究那些玄而又玄或虛無縹緲的,,天下啊,,語言啊,那是次要的嘛,,研究可以,,但不是哲學根本問題嘛。最普通的常識其實常常是最重要的,。所以我寸步不讓,。越罵我,我就講得越多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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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說到“吃飯哲學”,,這和您的另一個觀點——“西體中用”是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。
李:張之洞講的“中體西用”,,雖然提倡科技,,但忠君是第一位的,因為當時是封建皇權(quán),,所以他反對康有為他們提的開議會啊,,改革啊,慈禧太后非常欣賞他,,重用他,。
?“西體中用”是我80年代就提出的,是針對“中體西用”和“全盤西化”,。我講的“西體”,,講的就是“吃飯哲學”。吃飯你靠什么,,日常生活你靠什么,?鄧小平講科技是第一生產(chǎn)力。我講的西體就是要現(xiàn)代化,,各種東西各種機器,,并不是“用”,而是“體”,。這些科技不是我們發(fā)明的,,是從西方引進的。科技生產(chǎn)力就是“體”,。日常生活就是“體”,。只有這樣才能活著,才能走向現(xiàn)代化,。當然傳統(tǒng)的農(nóng)業(yè)社會,,人也能活,但現(xiàn)在大家還愿意活在那個夏無空調(diào),、冬無暖氣,、人無手機,、廚無電器的時代嗎,?也許少數(shù)人愿意,那就由他們自己吧,。
馬克思說科技生產(chǎn)力是向外走,,講生產(chǎn)關(guān)系,講階級斗爭,,講改變社會,。我是向內(nèi)走,我認為科技生產(chǎn)力產(chǎn)生了理性,,使人的心理不同于動物,。人的理性不是天賜的,不是生來就有的,,而是使用工具產(chǎn)生了理性,。我反對先驗理性。我問人生下來什么時候有理性,,沒有人能回答我,。“實用理性”的確是我創(chuàng)出的詞,,以前沒有的,。就像“樂感文化”,也是我創(chuàng)的,,以前沒有的,。這就叫“制造概念,提供視角”,,開始有人痛斥,,現(xiàn)在好像好些人也在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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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疫情中,,許多哲學家都發(fā)表了自己的看法,。哲學家在面對疫情的時候,應(yīng)該怎么做或思考什么是合適的?
李:多年前我就講過,,上面也講過,,理論家應(yīng)該和實踐家分開,哲學家,、思想家應(yīng)該和革命家,、政治家分開,這二者不能混為一談,。革命家,、政治家是社會變化的直接實踐者、指導者,,他們所需要的支配,、影響群眾的熱情,和理論家的熱情,,不是一回事,。而且,二者在思維方式和方法上也不會一樣,。所以,,理論家、思想家,、哲學家,,與革命家、政治家,、各種集團的領(lǐng)袖們,,應(yīng)該作出明確分工。理論可以多種多樣,、百家爭鳴,,而革命家、政治家,、領(lǐng)袖們則要求意志集中,、行動統(tǒng)一。后者要根據(jù)當下的現(xiàn)實形勢,、利害關(guān)系,、策略考慮來作出決定,采取行動,,這就會對理論進行選擇或折中,,但經(jīng)常只容許一種。理論家們卻可以不計當前利害,,從較長遠的宏觀視角來把握,、思索和爭辯。當然理論家和革命家政治家也還有各種不同的層次和種類,也有互相交叉滲透的各種情況,,我現(xiàn)在是一種“理想型”的劃分,。馬克思說,過去哲學只解釋世界,,問題在于改變世界,。這個哲學視角是深刻的。但改變世界的理論和引領(lǐng)實踐這一改變,,卻完全可以由不同的人來承擔,。理論是需要長期討論和反復(fù)爭辯的,革命或政治決定則即便激烈爭辯也必須盡快確定方案,,鼓勵執(zhí)行,。
對于疫情也是這樣,不能要求哲學家對疫情發(fā)表一貫正確的意見,,這很難,。即使是正確的,,執(zhí)政者也不一定能夠按照這個去做,。行政的措施,行政的策略,,跟理論是不同的,。執(zhí)政者有做對的時候,但不意味著永遠對啊,。一個哲學家的理論,,運用到政治上也好,經(jīng)濟上也好,,不一定就適合,,有可能走樣,有可能應(yīng)用不了,。哲學家對疫情可以有各種判斷,,各種理論都可以啊,不一定哪個就是對的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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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說到哲學和歷史問題,,您好多年前就說過,歷史哲學的最高命題是偶然與必然的問題,。
李:我50年代就這么認為,,歷史充滿了偶然性。我今年發(fā)表的《歷史,、倫理與形而上學》(《探索與爭鳴》2020年第1期)就講了這個問題,。我講歷史有三個性質(zhì):第一是具體性。歷史一定是發(fā)生在一定的時間、地點和各種條件之下的事情,。這是歷史最重要的性質(zhì),;第二是歷史有積累性。這點大家注意得不多,。從人類歷史來講,,是進步的,我對整個人類歷史不是悲觀的,。人類是靠工具吃飯,。工具就是科技。疫情以后,,科技還是會發(fā)展,,這是阻擋不住的。我非常贊同史蒂芬·平克的說法,,后現(xiàn)代是錯誤的,,福柯,、德里達是錯誤的,。歷史有積累性,內(nèi)在的積累便是心理的日益復(fù)雜,、豐富和多樣,,即“積淀”,不必悲觀,;第三是歷史的偶然性,。比如說,恐怖分子使用原子彈或制造病毒,,那人類便可以死光,,很有可能的。以前冷熱武器時代都不可能,,現(xiàn)在卻可能,,所以說哲學要研究人類命運問題。
80年代初李澤厚與伍蠡甫,、朱光潛,、洪毅
人:您在《倫理學新說述要》里說,“歷史絕不是一堆僵化的文本記錄,,不只是所謂事跡,、人物、數(shù)據(jù),、賬目……它實際容載著的是無數(shù)世代人們生活的悲歡離合,、偶在實然,。”這句“偶在實然”,,讓人的感受很復(fù)雜,。
李:西方是兩個世界,要到天國去,。中國就是停留在這個世界,,要重視這個世界的情感。在西方,,上帝的愛是最重要的,,首先是愛上帝,是上帝叫你愛自己的親人,,中國人很難接受,。中國人看重歷史。因為生活就是悲歡離合啊,,歷史就是日常生活啊,,這個世界的日常生活就是根本,不是到天國去求得什么,,天國很完美,,反而同質(zhì)、單調(diào),、無聊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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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您一直強調(diào)邏輯性,,您的文章很有邏輯性,,而且去除了很多情緒化的東西,讓強大的邏輯來說話,。您是怎么保持這種狀態(tài),,不讓情緒左右自己?
李:在80年代我寫過一篇短文《寫文章的人要學點平面幾何》,,就是講理論文章要概念清楚,,遵守邏輯,要有論證,,不要模模糊糊,,不要讓人看半天不知說了些什么。對于學術(shù)發(fā)展來說,,這是一個基本問題,。還講過,中國需要“語言的洗禮”,。要發(fā)泄情緒的話,,可以寫詩,,可以寫小說嘛,在文學藝術(shù)里你發(fā)泄什么樣的情感,、情緒都沒關(guān)系,。文藝是要打動人的感情。學術(shù)呢,,就是要注重邏輯,,就是以理服人,就這么簡單,。中學時代我就注意邏輯,。大學時代我專門學了邏輯。我是非常自覺地注重邏輯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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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您這么講理性,,您的學說還強調(diào)“情本體”。
李:人不能光靠理性啊,,所以我講“情理結(jié)構(gòu)”,。如果只有理性,就是機器了,。機器沒有情感,。都是情的話,人就是動物了,,動物沒有什么理性,。
所謂“本體”,不是康德所說與現(xiàn)象界相區(qū)別的本體界,,而只是“本根”“根本”“最后實在”的意思,。所謂“情本體”,是以“情”為人生的最終實在,、根本,。“情本體”的背后,,其實有個中國傳統(tǒng),,就是我過去說的“天地國親師”,要西方人信仰這樣的東西那是很難的事,。我講過要西方徹底了解,、接受這個傳統(tǒng),可能要兩百年以后,,人類歷史上,,兩百年很短啊。二十多年前我在德國講,,你們的教授里,,漢學家除外,,誰能舉出十個中國人的名字?不管什么中國人,古人今人都行,。他們就是舉不出,。但在中國,隨便找個教授,,舉出二十個德國人名,,都不是什么難事。所以在文化層面上,,要讓他們了解來自中國的思想,,那還要很長的時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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談人生
人:十年前,,您過八十歲生日的時候,,只是和家里人吃一頓飯,喝幾杯高級的洋酒,,九十歲生日怎么過呢,?
李:沒有任何變動。我家里有路易十三,,這算比較高級的酒了,。我從來不過生日。包括八十歲那一年,,他們幾次要給我祝壽,,我都辭謝了。去年,,國內(nèi)就有兩批人打算赴美預(yù)賀九十壽辰,,統(tǒng)統(tǒng)被我婉拒了。我不干這件事,,因為沒什么意義,。我只過過一次生日,就是六十歲,。那是1990年,在北京,,我也只是請我的幾個弟弟妹妹來家里吃了頓飯,,沒有任何外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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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以前大家都說您手不釋卷,,現(xiàn)在每天看書的時間多嗎,?
李:現(xiàn)在因為眼睛不好了。以前就不怎么好,,老了嘛,,看書的時間只能很短,。但不看書,又沒什么事情喜歡做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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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您所在的博爾德人口很少,,您以前也說過,住在那里太孤獨了,,人太少了,。
李:那沒辦法,孤獨伴了我一生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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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九十年來,,有沒有那么一刻,產(chǎn)生過有神的想法,?
李:我從來沒有過,。我從來都不信神。命運是自己決定的,,不是神決定的,。只能自己反思自己??可袷强坎蛔〉?。人們說上帝已經(jīng)死在奧斯維辛,上帝如果全知全能,,怎么能允許希特勒殺那么多人,,那么殘酷呢。所以我以為到底是一個世界還是兩個世界,,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哲學問題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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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十年前,我們在訪談里就談到“幸?!钡膯栴},。十年之間,這個問題被大家一再談?wù)?,您理解的“幸?!笔窃鯓拥模?/strong>
李:?“幸福”是沒有一個客觀標準的,。物質(zhì)生活也許可以,,衣食住行的改善,對一般的人來說,,就是幸福,。但是有的人認為物質(zhì)生活沒有價值啊,寧可做苦行僧,。有的人認為物質(zhì)生活是痛苦,,反而不幸福啊,。有的人認為幸福是倫理學的問題,我認為不是,,幸福是一個宗教問題,,一個美學問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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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十年前采訪您,,您說死后要把大腦冰凍起來,,幾百年之后再研究,看能否從您的大腦里發(fā)現(xiàn)中國文化的殘跡,,證明您的積淀理論,。如果能證明文化影響大腦,您覺得比您所有的書加起來貢獻都要大?,F(xiàn)在還有這樣的想法么,?
李:這不是想法,我已經(jīng)聯(lián)系了那個冷凍機構(gòu),,已經(jīng)捐了8萬美金,,每年還得付幾百美金會員費。當然,,如果做不成或不能做,,這8萬美元會全退回,現(xiàn)在他們拿去是為該機構(gòu)的投資等用途,。很多人聯(lián)系這個機構(gòu),,是想復(fù)活(《圣經(jīng)》便承諾過人身體復(fù)活),他們希望死了不久就復(fù)活,。我認為復(fù)活是絕不可能的,。我不要求復(fù)活,所以我要求保存越長越好,,等到腦科學發(fā)達到可以進行研究的時候,,但是能不能做到就不知道了。我已經(jīng)這么做了,,我不是隨便講句空話而已,,但我現(xiàn)在估計95%是做不成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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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您一直關(guān)注腦科學,,您很樂于從科學的角度跟您的學說做一些對接,。
李:人類對世界,對宇宙,,對外物的了解,比對我們自身的了解多得多啊,。相較于理論物理這樣的學科,,醫(yī)學還是非常幼稚的科學,,因為醫(yī)學更難啊,人的生命,,加上社會因素,,很難啊,不是那么容易搞清楚的,。假設(shè)理論物理是大學,,醫(yī)學就是幼兒園,差得很遠,。人類實際上最主要是大腦,,大腦支配著一切。所以,,研究腦科學很重要,。腦指揮一切,但具體怎么指揮,,現(xiàn)在搞不清楚嘛,,我為什么說要300年或500年,至少得這么長的時間,,才能夠有一個初步了解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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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謝謝您接受采訪。這些天聊下來,,您也很疲憊了,。最后,您還有哪些話要向讀者講,?
李:我想引用我比較喜歡的自況集句聯(lián):“悲晨曦之易夕,,感人生之長勤(陶潛);課虛無以責有,,叩寂寞而求音(陸機)”,。以此作結(jié),并告別讀者,。謝謝,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