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刊記者? 陳洋? 實習記者? 雷寒冰 劉睿睿?? 編輯 ?周建平 [email protected]
頭圖:2月18日 ,,廣東東莞,,工業(yè)區(qū)進行了封閉式管理,,只留下一個出口,,員工進入前先測體溫,、檢查證件 圖/人民視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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焦灼的全球疫情之下,,外貿(mào)行業(yè)首當其沖,。
4月10日,,商務部部長助理任鴻斌在國新辦穩(wěn)外貿(mào)相關(guān)舉措新聞發(fā)布會上表示,,根據(jù)商務部對重點地方、重點行業(yè),、重點企業(yè)的摸底,,當前外貿(mào)企業(yè)面臨在手訂單被取消、延期,,短單多,、長單少,海運,、空運等國際物流需要進一步暢通等諸多困難,,外貿(mào)業(yè)正處在“前所未有的嚴峻形勢”,。
而4月下旬各省陸續(xù)發(fā)布的2020年一季度經(jīng)濟運行情況顯示,2019年同期進出口排名前十的?。ㄗ灾螀^(qū),、直轄市)中,廣東,、江蘇,、浙江、上海,、山東,、福建、遼寧的一季度貨物貿(mào)易出口規(guī)模有所下降,,其中粵,、蘇、浙在內(nèi)多地同比下降幅度超過10%,。
在澎湃新聞刊發(fā)的《疫情沖擊下的零工女性,,與她們破碎的流動性》一文中,香港理工大學助理教授戰(zhàn)洋談到了“病毒的社會性”,,“也就是說,,不同的階層、性別和年齡的群體,,面對病毒的風險程度和導致的后果都是不同的,。疫情影響了各個行業(yè),對于打工者的影響尤甚,?!?/p>
那么,身處受全球疫情影響最直接的行業(yè),,在這個晚春,,外貿(mào)工人正在經(jīng)歷什么?他們?nèi)绾螒獙_擊,,又如何求得生存,?我們將視線對準這些宏觀數(shù)據(jù)背后的個體命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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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通知上班
快要停水了,,你有預感,。把水龍頭打開,呼啦啦呼啦啦,,水流旺盛,,一切如常,不經(jīng)意間,,水柱開始收窄,,兩指縮成一指,,直到涓涓細流變成滴答滴答,突然無影,。對外貿(mào)工廠的工人來說,,訂單的“消失”過程大抵如此。
2020年初,,江西撫州人林霞迎來了在這家廈門制衣廠打工的第六年,。制衣廠規(guī)模不大,總共也就三四十人,。44歲的她在廠里從事包裝工作,,把別人做好的成衣裝到塑料袋里。簡易的包裝,,她一小時可以包好一百四十多件,,復雜點的,,這一數(shù)據(jù)會被除以三,。林霞的家就安在工廠附近,每個月兩三百元的租金,,一分鐘就能走到工廠,。
這家制衣廠的主營業(yè)務是為歐洲球賽制作球衣。2月23日復工后,,工廠便滿負荷運轉(zhuǎn)起來,,疫情耽誤了不少時間,客戶在節(jié)前下的訂單需要盡快完工,。但進入4月,,隨著歐洲的疫情越來越嚴重,林霞眼見著訂單一日不如一日,,有的是撤銷了,,有的是延期了,差不多三四天就一個壞消息,。
工廠主管跟大家通了氣,,“如果是布料已經(jīng)裁剪了的,就慢慢做,,如果還沒有開動的,,單就停掉?!绷窒甲约阂沧隽讼峦扑?,如果疫情不停止,以廠里目前僅剩的訂單量,,最多還能撐一到兩個月,?!皟?nèi)銷單現(xiàn)在大家都在搶。能搶到一點就做一點,,搶不到就只有關(guān)門了,。” 平日里趕貨,,她的工作時間會從早上7點一直持續(xù)到晚上八九點,,而現(xiàn)在則變成了早八晚六。
制衣廠工人的工資通常是計件制,,上班時間縮短意味著工資銳減,。
楊興從2月20日前后上班至今,還未領(lǐng)到過工資,。55歲的楊興所在的紡織廠開在浙江嘉興,,同樣以外貿(mào)訂單為主。4月10日起,,該廠改成了“上兩天休一天”,,兩周后變成了“等通知上班”。
他和妻子2月中旬才從四川廣安的農(nóng)村老家來到嘉興打工,。這份工作來之不易,,是他花了兩天時間敲了五十多家工廠的門才找來的。這附近大概有一百來家小廠,,多為制襪廠,、制衣廠,工人數(shù)量大多在幾十人不等,?!坝械膹S不需要男工,有的要男工,,也只要年輕的,。”楊興找到的這份工作,,是在紡織廠裝卸貨物,、上下布匹和絲線等,算是體力活,。滿勤的狀態(tài)下,,一個月的工資是3300元。
“上班時間少了,,就沒錢了,,大家都比較著急。”楊興的妻子劉梅在附近的一家制襪廠工作,?!吧纤奶煨萑臁钡臓顩r已經(jīng)持續(xù)了約一個月?!?月中旬剛復工的時候還是每天上班,,過了一段時間貨就出不去了?!眲⒚泛驼煞蛲瑲q,。原本在這家廠做了十年,2018年因為在農(nóng)村的母親生病,,她回家照顧,,今年再回來已斷了工齡,按照新員工的價格算,,從2月復工到現(xiàn)在,,拿到手1000元。
“最初是下午6點下班,,后來變成了5點,,如今則是4點就下班?!彪m然不樂意休息,,但劉梅也理解,,“廠里沒有訂單,,老板也要養(yǎng)這么多人,他能怎么辦,?”夫妻倆每天吃飯會花去三四十元,,加上六七百一月的房租、水電,,已入不敷出,。女兒在嘉興的寫字樓上班,工作還算穩(wěn)定,,劉梅夫婦得以從女兒那里獲得些資助,。“要不然我們也不知道該咋辦,,錢也不是地上就能撿來的,。”
4月25日下午,,廣州大道南路口公交站,,等待返鄉(xiāng)大巴的湖北籍打工者 圖/葉香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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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只要他們還做這個,肯定會留下我”
一些依靠外貿(mào)市場的鞋廠工人也深受訂單流失帶來的沖擊。
在嘉興往南400公里的溫州瑞安,,45歲的吳軍也在“等通知開工”,。1996年退伍后,吳軍賣過一陣子菜,。2000年,,在熟人介紹下,吳軍來到瑞安,,進當?shù)氐闹菩瑥S做普工,。
待滿了20年,吳軍見證了鞋廠,、鞋業(yè)和城鎮(zhèn)的發(fā)展,。初來乍到時,瑞安的制鞋廠房還很少,,如今大大小小的廠子加起來有上千家,。20年里,吳軍輾轉(zhuǎn)了多個鞋廠,,但大都是些五六十人規(guī)模的私營小廠,。六年前,兒子初中畢業(yè)后也來到瑞安,,目前在當?shù)氐囊患夷z鞋廠做技術(shù)工人,,日常工作是打鞋眼。
“等通知開工”并非疫情期間才有的特殊情況,?!斑@里的私營企業(yè)基本都是這種模式,跟著訂單走,。做完一單就休息,,有時候上午通知放假,下午去上班也是有的,?!惫と藗兞晳T了,如果自己廠里沒活做,,就去別的廠子接些臨工,。但今年境況截然不同,“自己廠子只有些零零散散的單,,其他廠也一樣,,臨工也找不到,只能在家里等電話,?!?/p>
吳軍估算,,從2月到4月,他總共上了六十幾個班,,是往年同期的三分之一,。在當?shù)匦瑯I(yè),一天通常被劃分為三個班,,一個班約三個半小時,,分別是7:30-11:00、13:30-17:00,、18:00-21:30,。吳軍所在的生產(chǎn)小組有10名工人,生意好的時候,,一個組一天大概能產(chǎn)出3500到4000雙鞋,,最近產(chǎn)量降到了往日的一半。
和楊興夫婦一樣,,吳軍所在的這家生產(chǎn)休閑女鞋的工廠也是他年后新找到的,。因為對行業(yè)熟悉,技術(shù)也熟練,,吳軍在今年2月剛復工時,,成功地跟主管談到了4000元每月的保底薪資,成為公司里僅有的10名享受此待遇的技術(shù)工之一,。
雖是技術(shù)工,,但這份工作不像聽起來那么輕松。相比流水線上的工人主要做穿鞋帶,、墊鞋墊的工作,,作為機臺操作工,吳軍需要完成包括開模,、機頭,、壓模,、抽幫在內(nèi)的一系列“體力活”,。在吳軍向《南方人物周刊》展示的一條工作視頻中,他戴著一雙改造過的勞保手套,。手套原本是為了防止手指拉線時磨出血泡,,但工人們?yōu)榱烁苫罘奖悖蠖及阎柑椎牟糠植玫簟?/p>
這4000元的“生活費”在一定程度上讓吳軍不像其他工人那般焦慮重重,。租住在他家隔壁的一對54歲的湖北恩施籍夫妻就沒那么幸運了,。受湖北封城的影響,兩人回到瑞安已是3月26日,,那時原本工作的鞋廠已經(jīng)停工,,七日的隔離期結(jié)束后,再出來已無崗可尋,臨時工也找不到,。
除了降低工時,、停工等措施,部分外貿(mào)企業(yè)為了自保選擇裁員,。
對公司下個月即將展開的裁員,,46歲的胡楊早有預料。他是中山一家擁有5000名員工的服裝廠的中層技工,。該廠隸屬于香港某知名服裝制造集團,,七八成的訂單來自美國市場?!耙咔檫€沒開始時,,年前的訂單就已經(jīng)排到了今年8月。后來因為客戶取消或者推遲,,5,、6月的訂單量已經(jīng)掉到了平時的五分之一?!?/p>
讓他對裁員早有預料的,,還有兄弟工廠的遭遇。
不同于他所在的工廠還有部分去年下的訂單,,集團旗下兩家位于東莞和中山的針織和內(nèi)衣廠在3月已啟動了第一輪裁員,,裁員比例在百分之二三十,從工人到經(jīng)理層,,范圍甚廣,。“上個月,,我們公司年后招的大部分工人,,也因為‘試用期不過’等原因被裁掉了?!?/p>
其實去年集團就有裁員,,集團在南京的一家工廠關(guān)閉了,搬去了工價更低的柬埔寨,,“中國做的是高檔貨,,東南亞那邊只能做些簡單貨。以我們洗水這行為例,,中國員工一個月是1000美金,,柬埔寨那邊是130美金?!?/p>
“如果你平時在混,,可有可無,,就要擔心了?!焙鷹钏诘南此_發(fā)部有200人,,平日里會承擔集團的牛仔梭織樣板和支援海外洗水等工作。他自認技術(shù)過硬,,“只要他們還做這個,,就肯定會留下我?!?/p>
“生產(chǎn)線和技能都是裁員會考慮的因素,。”華安是浙江臺州一家工廠外貿(mào)部的經(jīng)理,,該廠主要生產(chǎn)墊子類產(chǎn)品,,同樣瞄準歐美市場。
華安所在的工廠剛剛經(jīng)歷了一輪裁員,,工人被裁掉近一半,,僅剩下五六十人。他向《南方人物周刊》解釋公司裁員的策略,,“比如說我有50臺機器,,現(xiàn)在訂單少了,我只要開30臺就夠了,,那我們就會把這30條產(chǎn)線上部分技術(shù)不好的工人裁掉,,把剩余20條產(chǎn)線上技術(shù)好的換過來?!?/p>
但華安也承認,,目前的情況下,并非所有技術(shù)好的工人都能留下,?!耙灿胁糠旨夹g(shù)不錯的員工,老板受訂單所困,,實在沒法留,,只能給他們提供1000元每月的帶薪休假。如果你不給人家發(fā)錢,,以后你又要用人了,,這些熟練工是肯定不會回來的?!?/p>
3月6日,江蘇淮安,,江蘇三禾集團縫制車間的工人正在趕制外貿(mào)訂單? 圖/人民視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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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上有老下有小,,不敢玩著”
浙江往南八百多公里的東莞,,是華南重要的鞋業(yè)代工基地,曾有“世界每十雙鞋就有一雙來自東莞”的說法,。
今年本應是汪華在東莞工作的第13年,。汪華來自河南駐馬店,曾在廣州的一家皮包廠工作數(shù)月,,因為擔心工作環(huán)境對身體有傷害,,在朋友的介紹下,他19歲時來到東莞,,轉(zhuǎn)行做鞋,。
13年間,他僅僅換了兩家工廠,,最后這家他待了七年,,直到今年的4月9日下午,主管將工人們召集起來,,宣布工廠全體放假八個月,,期間停薪留職。他將開會的畫面錄制了一個短視頻上傳到某網(wǎng)絡(luò)平臺,,并配上了歌手張震岳的《再見》,。截至4月29日晚10點半,這段12秒左右的短視頻在該平臺收獲了25.6萬個贊和2.6萬條留言,。
雖然主管告訴大家,,員工宿舍還會繼續(xù)提供給工人住宿,也會保留工齡,,日后若返工,,工人可以繼續(xù)按照以前累計的工齡領(lǐng)取年終獎,但在汪華看來,,未來變數(shù)難料,,八個月的“停薪留職”,基本等同于“解散”,。
從3月到4月,,形勢的變化讓汪華有些目不暇接。3月12日他正式上班時,,廠里還是一片欣欣向榮,,海外的訂單一直排到了5月底??刹坏絻芍?,3月底情況急轉(zhuǎn)直下,隨著國外疫情的加重,,訂單陸續(xù)被叫停,?!吧习偬柸艘l(fā)工資,老板也拖不起,,只能放長假了,。”
汪華所在的廠有一百多號人,,許多人的工齡在五年以上,。多年維護的穩(wěn)定被突然打破,沒人有時間去舒緩情緒,。
“長假”正式到來前一周,,車間主管就給工人們通過氣。從那時起,,和很多工友一樣,,汪華就開始聯(lián)系新工作了。
汪華有兩個孩子,,大的十歲,,小的六歲,妻子原本也在東莞和他一起打工,,后來因為身體不好,,回到老家照顧孩子。因為鞋廠平時包吃包住,,汪華一個月的開銷往往維持在千元以內(nèi),,五千多元的工資中,4000元會寄回老家,,一兩個月寄一次,。
“我上有老下有小,不敢玩著,?!毙瑥S附近幾公里的工廠他都聯(lián)系過,無論是鞋廠還是電子廠,、五金廠,,大家情況都差不多,要么不招工,,要么也放著長假,。唯一的例外是口罩廠,這也成了很多不愿離開東莞的年輕工友的一個選擇,。
不過,,口罩廠要求兩班倒(早8點到晚8點、晚8點到早8點交替)。汪華“不喜歡”這種上班模式,,斟酌中,,親戚給他介紹了一份省外的工作——在福建漳州做消防管道的安(改)裝,。
3月19日,,福建泉州開發(fā)區(qū)一家鞋服工廠車間,工人正在生產(chǎn)出口韓國的運動服 圖/人民視覺
因為沒有相應的工作經(jīng)驗,,親戚報來的工資比鞋廠的低了不少,。“如果是在鞋業(yè)界,,憑我的技術(shù),,拿這點工資我是不甘心的?!钡羧A還是一口答應下來,,他知道今年的工作不好找。4月10日,,老板把工資結(jié)完,,次日東莞下了一場暴雨,12日他便動身趕往漳州,。
親戚所在的安裝隊有三四十人,,汪華是唯一從工廠轉(zhuǎn)行過來的?;氐狡展さ纳矸?,一切都要從零學起,比如切割,、壓縮和安裝鋼管這樣的基本功,。相比之前在鞋廠,這份工作的時長稍短,,往往在七八個小時,,也相對自由,但對體力的消耗完全不在一個量級,。
“規(guī)格100的鋼管,,一條6米,八九十斤重,,一天要扛幾十條,,具體數(shù)量跟工地的面積相關(guān)?!?月25日,,接受《南方人物周刊》采訪當天,這樣的鋼管他扛了三四十條。從微信頭像看,,汪華本人遠談不上壯碩,,甚至有些瘦削。
入職的第二天,,他就抬了五十多根不銹鋼鋼管,,“有點吃不消,但咬咬牙還是堅持過來了,,回去搽點活絡(luò)油,,慢慢就好了?!弊顕乐氐囊淮?,他在床上休息了兩天。好在還年輕,,十多天后,,他的身體慢慢習慣了。
老家的孩子們還沒開學,,汪華隔幾天會給家里打一次電話,,但一次也沒好意思說干活累。他知道自己沒法“挑來挑去”,。
雖然吳軍有保底薪資,,但在本廠沒有復工通知的這段時間,他依然在積極地尋找打臨工的機會,。
尋找的途徑主要是工友間互通有無,。吳軍有十幾個微信群,群里都是熟人,,200到500人的群都有,。除了盯住微信群,他幾乎每隔兩三天就發(fā)一條朋友圈,,內(nèi)容不是感嘆“無聊”,,就是“哪里有代班兄弟們呼我”。去年幾乎一發(fā)就奏效的朋友圈,,現(xiàn)在往往了無回聲,。
他不打算停止這種努力。4月26日晚,,《南方人物周刊》第三次聯(lián)系到他時,,他終于找到停工后的第一個臨工,“幫朋友代了個班”,,從下午6點到9點20分,,他一共經(jīng)手了一百六十來雙鞋,掙到了120元。
吳軍租住在城中村的一套私人門面房,,房高四米,,被隔成了兩層,居住面積大概在七十多平,。除了吳軍一家四口,,還有年后來投奔他的兩個親戚。親戚沒有技術(shù),,只能暫且找些理鞋的臨工,。工作受困的日子里,,吳軍一大家子一天的開銷在100元左右,,伙食標準相較年前下降了50元。
幾天前,,吳軍在東莞某電子廠打工的妹妹已經(jīng)返回江西老家,。“我們的租金農(nóng)歷臘月二十剛剛付過,,一年一萬五,,如果像他們廣東一個月一付,我也會先回段老家吧,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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返鄉(xiāng)
崔晶晶對接過的農(nóng)民工中,一部分在這個晚春選擇了返鄉(xiāng),。作為藍領(lǐng)招聘平臺“快馬找工”的一名人力經(jīng)紀人,,崔晶晶的日常工作是為電子廠招聘藍領(lǐng)工人,平臺的收入主要來自招聘工廠支付的管理費,。她對接的電子廠遍布上海,、深圳、江蘇,、浙江,、河南、安徽,、四川等地,,其中六成左右有外貿(mào)業(yè)務。其農(nóng)民工客戶的年齡范圍在16到40歲之間,。
4月17日,,《南方人物周刊》第一次聯(lián)系她時,她向記者介紹,,因為工廠訂單減少,,綜合收入降低,那時對接的企業(yè)已有60%暫停招聘?!澳壳罢衅傅钠髽I(yè)工價比較低,。有40%的工廠只要女生?!蹦菚r,,她表示“工作還是可以安排的,但每個月的綜合工資在3000元左右,,僅為往年同期水平的60%,。”
此外,,她也能明顯感受到面試要求的提高,。“有的企業(yè)除了會讓應聘的農(nóng)民工做自我介紹,,還會進行加減乘除考試,,并要求背寫26個英文字母。有人因為緊張而出錯,,工廠也不會給第二次面試機會,。”
十天后再度聯(lián)系崔晶晶時,,她坦言企業(yè)基本上用工飽和,,已經(jīng)沒有多少開放的崗位?!爸巴ㄟ^我們?nèi)肼毜霓r(nóng)民工,,他們最近也比較心煩,企業(yè)現(xiàn)在不加班,,一個月工資大概2000塊錢左右,,想要換工作,又不敢換,?!睋?jù)崔晶晶介紹,往年企業(yè)的招聘期往往會持續(xù)40天左右,,4到6月,,企業(yè)的用工缺口會比較大。今年的高峰期直接減半(大約在2月25日到3月15日左右),,到了4月初,,有企業(yè)陸續(xù)開始裁員。
嚴峻的就業(yè)形勢下,,很多復工即遭停工的外貿(mào)工人暫時返鄉(xiāng),。然而老家不是“避風港”,,在《南方人物周刊》采訪的多位農(nóng)民工眼中,土地從未被他們視作“失業(yè)保險”,。
3月27日,,廣州鷺江村,經(jīng)營一家小型制衣廠的王國平夫婦在廠里午休,。工廠已有十余名員工到崗,,閑置兩個月的機器次日將再次運作 圖/人民視覺
4月26日下午1點多,《南方人物周刊》聯(lián)系上劉磊時,,48歲的他正獨自在東莞火車站候車,。周圍有很多和他一樣拎著行李準備返鄉(xiāng)的農(nóng)民工。下午3點,,一輛K字頭列車會帶他駛離東莞,,于凌晨4點左右到達湖南常德老家。
他無心留戀打拼了20年的“第二故鄉(xiāng)”,,工作是他此刻最緊迫的心病,。五分鐘里,劉磊已經(jīng)三次詢問《南方人物周刊》是否有好工作可以介紹給他,,“我要求不高,5000塊就行,?!眲⒗诤屯羧A是前同事,之前在鞋廠時,,劉磊的工資就在5000左右,。但和汪華不同,4月9日之后,,劉磊一直沒找到工作,。
同樣沒找到工作的還有和劉磊年齡相仿的黃英。黃英是劉磊的湖南老鄉(xiāng),,在同一家鞋廠打工,。2010年剛從湖南南下時,曾在中山一家制衣廠工作三年,,因為工資低,,她在同鄉(xiāng)的介紹下來到東莞寮步轉(zhuǎn)行制鞋。來莞七年,,她從未換過工廠,。
4月25日聯(lián)系她時,她正在離寮步不遠的厚街找工作,?!霸阱疾秸伊藘商?,又在厚街待了一周,問了各種工廠,,都不要人,,口罩廠現(xiàn)在也不要了?!彼辛嘶睾侠霞业拇蛩?,“在外面開銷大,玩不起,?!彼l(fā)了一個傷心的表情。
回家同樣不是一個輕松的選項,,“回家也需要錢生活的,。”雖然還沒有訂票,,黃英已經(jīng)想好了,,種地是“不現(xiàn)實的”,還得找工作,。
初步計劃是回長沙找一份超市的工作,。她打聽過,老家的工資低,,一個月大概在1000元左右,,不足她在鞋廠工資(4600元)的四分之一。她的微信頭像是和年邁母親的合影,,“回家也沒人能幫忙,,還是靠自己?!苯刂?月29日,,黃英依然留在東莞,沒有放棄尋找,。
汪華能理解黃英的心情,。他也曾想過,如果當時沒有親戚介紹工作,,他也會繼續(xù)找,。“不可能回家,?!睂ν羧A來說,“不可能”的背后是“回不去”,。
在外出打工13年的汪華眼中,,種地的回報太低,。“小麥十幾年前就是一塊錢一斤,,到現(xiàn)在還是一塊錢一斤,。種地一年到頭辛辛苦苦也才掙兩三萬塊?!边@些錢也就是他之前在鞋廠四五個月的工資,。他老家農(nóng)村還在種地的只有他父母這一代人,年輕人大都不愿意也不怎么會種地,。
劉梅倒是會種,,可如今工資大打折扣后,她也沒把回鄉(xiāng)務農(nóng)作為一個選項,?!凹依锓N莊稼是賺不到錢的?!鼻皟赡暌驗檎疹櫮赣H回到廣安農(nóng)村,,她一個人管起了家里六個人的地?!皟赡甏蟾攀斋@了5000斤玉米,,九毛錢一斤。養(yǎng)了一頭豬和一些雞鴨,,主要是自己吃,。除草、打藥各種支出,,花掉了三四萬,錢沒掙到,,全吃老本了,。”女兒也會跟她抱怨,,鈔票沒掙到,,倒把身體搞垮了。
這也讓她覺得,,保住目前的工作更為重要,。“現(xiàn)在這樣,,上班時間少了,,很多工友私底下也會抱怨,但沒人敢去找老板反映給點補助,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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憧憬
劉暢是對回老家的生活抱有憧憬的年輕人,,但她的憧憬在縣城。
4月27日,,34歲的劉暢已經(jīng)從打工地義烏返回老家江西瀘州快20天,。和她一起返鄉(xiāng)的還有丈夫和弟弟。3月10日工廠停工前,,她和丈夫,、弟弟同在義烏的一家制包廠打工,工廠的訂單全部來自美國客戶,。
雖然只有初中文化,,但劉暢很能干。在這家廠工作了十年,,除了做打板設(shè)計,,她還承擔了部分管理工作。停工后,,劉暢的弟弟原本打算在義烏繼續(xù)找工作,,尋了一圈,和一家工廠老板約好了上班時間,。上班前一天早上,,對方來電,通知說不用來了,,工廠也要放假了,。
和想留而留不下的弟弟相比,劉暢夫婦在“停工”后就做好了返鄉(xiāng)的打算,。夫妻倆處理完廠里的善后工作,,在兩個孩子開學前趕回了老家。孩子大的上初一,,小的上一年級,,正是花錢的年紀。剛一回來,,劉暢就交出了6000元,。“我們夫妻都是農(nóng)村長大的,,就希望孩子這代能有所改變,。為了孩子上學,我們在瀘縣借了首付買了房,。孩子學習刻苦,,考上了當?shù)氐乃搅W校,雖然幫我們省了兩萬多的擇校費,,但是生活,、住宿還有補習的費用都很高,。”
要繼續(xù)撐起這個家,,夫妻倆必須盡快找到工作,。決定返回瀘州前,劉暢其實有個初步的規(guī)劃——在婆婆租賃的門店賣服裝,,兼顧著照看孩子,,丈夫回來做騎手。她打聽過,,老家騎手的崗位還有空缺,。可計劃趕不上變化,。兩人收拾好行李趕回后,,發(fā)現(xiàn)騎手的職位已經(jīng)招滿。
城中村的墻上招工海報比以前少了
圖/人民視覺
“現(xiàn)在外面回來的人特別多,,剩下的職位也不好找,。要么要文憑,要么看年齡,,只要35歲以內(nèi)的(劉暢的丈夫今年38歲),,能做的只剩下保安?!币粊矶?,劉暢原本在工廠做老板助理的丈夫已經(jīng)在家“閑”了快一個月。劉暢和婆婆的服裝賣得也不順利,,“實體服裝店受網(wǎng)絡(luò)直銷的沖擊太大了,,有時候一天連一塊錢都掙不到?!毕雭硐肴?,劉暢又打算借點錢,開個早餐鋪,。
“在外打工不穩(wěn)定,錢不多,,一些私企不給交社保,,孩子沒法帶在身邊上學。他們一直都希望我們能回來,,再加上父母也都六七十了,。所以這次回來,我們就沒打算再出去,?!眲骋矔袊@,,在外給別人打了20年工,廣州十年,,浙江十年,,既沒照顧好孩子,賺到的錢也只夠養(yǎng)家糊口,。劉暢想著回來創(chuàng)業(yè),,雖然在疫情之中,一切都比原想的困難,,但她還是希望未來十年,,趁著年輕拼一拼,能為自己干一回,。
吳軍沒像劉暢一樣想這么遠,,他現(xiàn)在期盼的只是下半年快點到來。雖然收入下降,,存款也不多,,但吳軍覺得到下半年,情況一定會有好轉(zhuǎn),,“大家都是這么認為的,,不是我一個人這么想?!焙⒆觽兇罅?,靠著4000元的生活費,吳軍的基本生活沒什么問題,,他自認心態(tài)不錯,。無工可做時,他也會去附近的山上挖挖野菜和竹筍,。
4月28日,,吳軍因為老家的叔叔過世回家吊唁,到江西時已是下午四五點,。當晚,,他就接到了工廠的電話,通知30日有臨工可做,。送完叔叔“最后一程”,,29日晚,他便趕回了瑞安,。到家已是凌晨1點半,,休息幾個小時后,早上7點半,他開始了為期一天的臨工,,“有一天做一天,。”
30日早上8點多,,吳軍給《南方人物周刊》發(fā)來了一段15秒的視頻,。視頻里,二十幾名工人正埋頭忙碌著,,伴隨著機器的轟鳴,。沉寂了一周的工廠,在五一勞動節(jié)的前一天迎來了短暫的熱鬧時分,。
(文中林霞,、楊興、劉梅,、吳軍,、胡楊、華安,、汪華,、劉磊、黃英,、劉暢均為化名,。感謝葉香玲為采訪提供的幫助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