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刊記者? 鄧郁? 發(fā)自北京?? 編輯? 雨僧? [email protected]
頭圖/孫曉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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樂山人的江湖基因
四川樂山叮咚街,、縣街交匯路口有座海棠廣場,它另外的名字叫“老公園”,。幾十年里,,當?shù)厝硕紣墼谄渲心菞l60米長的廊亭里閑坐,躲風避雨,,喝茶聊天,。
少年時的周愷也常去那兒轉悠,看看金魚,。他記得,,公園里有一家姓米的三兄弟,做小孩玩具的生意,大家一直以為他們關系不錯,。突然有一天,,其中一個提著把刀,把另外兩兄弟和他們的家人砍死了,。
“完全沒想到,。直到把兇手抓住了,才曉得他們?nèi)齻€原來在那里搶地盤,。記得里頭最狠的一個長得肥頭大耳,,是老幾我都忘了。就聽說他把人全殺了以后,,跑到荒山野嶺去,。知道自己跑不掉了,他吃了藥,,然后想吃一頓飽飯,,就去山里一戶人家,讓人拿點東西出來給他吃,。他沒進他們家門,,在人家外面吃,他說我要是在你們家吃,,會給你們?nèi)锹闊?。吃完飯,他就讓他們報警了,。這個東西真是……挺四川人的,,很有意思?!?/p>
或忠厚愚鈍或精明果敢,,一言不合便躁,臨了還帶點俠氣,。周愷2019年出版的小說《苔》里,,在清末民初的袍哥龔占奇、石匠張石漢和山匪劉太清身上,,多少有這么些影子,。“樂山人就是見人說人話,,見鬼說鬼話,,暗地里較勁。這種江湖氣和野性,,至今還在他們的基因里,,不會也無法消除。”
在寫作過程里,,周愷曾按圖索驥,,順著樂山市中心九龍山一條小巷,往山上探尋他書中提到的東巖書院(舊時的龍神祠),。后來他才得知,,那座風雨飄搖的木樓,自己早在幾年前就到過,,可惜已在2014年毀于一場大火,目前正在重建,?!短Α分械睦钍谰埃菑拇棍刂昱c長他幾歲的書院生員稅相臣相識,,二人一道看禁書,、戲耍,成年后或主動,、或被動地卷入了洶洶而起的亂世變局與革命中,。
然而,革命的目的是什么,?革命的合理性有幾分重要,?變局對每個人又意味著什么?多數(shù)人渾然不覺也并不真正在意,?!爸挥袠O少數(shù)人將其視為一道難越的坎,抑或一步扎扎實實的臺階,?!倍鴸|巖書院承載的過去,也早已隨大火灰飛煙滅,。
那絕大多數(shù)人,,就好像江灘上隨處可見的苔蘚,附土求存,,被時代的洪流沖刷,,被江河牽扯著漂浮。只不過,,這一回,,《苔》被外界普遍提及的“地方斷代史”、古方言重現(xiàn)和百科全書式的寫作,,都只是表象與書寫方式,,周愷說他想指向的內(nèi)核,是虛無與表面之下的內(nèi)在抵抗。如同纖夫號子里唱的,,“那纖藤盛得起,,千斤重擔;那蒿桿撐得起,,萬水千山,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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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野調查般精確
《苔》共分三卷,,從光緒九年至辛亥革命,,跨越28年,其間歷經(jīng)西洋勢力從經(jīng)濟到傳教上的滲入,、甲午戰(zhàn)爭,、義和團運動、科舉廢除,、戊戌變法等重大事件,,政權更迭、動亂頻仍,、思潮紛涌,,造就了一段飽滿而多舛的歷史。
書中的李世景與劉太清本是一母同胞,,前者被送去絲號大戶以續(xù)香火,,成為錦衣玉食的商紳之后;后者卻只能拜師石匠,,一步步被逼為山匪,,劫富濟貧。命運迥異的兄弟倆,,因稅相臣的革命行動“意外”重逢,。讀罷全篇會發(fā)覺,沒有哪個人是全書的當然主角,。受困于洋買辦與周遭算計的地方商賈李普福,,沉淪煙葉的賤民劉基業(yè);懵懂成長的李世景,,目標堅定,、最終與清官同歸于盡的稅相臣,固守舊學的書院山長袁東山,,有進步眼光卻選擇明哲保身的官員許佩箬……一個個次第登場,,構成了一幅清末民初的川人群像。
1908年,,四川樂山碼頭 圖/Wilson Ernest Henry
參考資料光電子版就接近100MB,。周愷數(shù)來,,劉致平的《中國居住建筑簡史》、吳慎因的《染經(jīng)》,、薛麗蓉的《中國禁毒史的一個斷面:清末民初蘇州禁煙研究》和山田賢的《移民的秩序》等,,為他夯實了對建筑、染坊,、鴉片價格與鐵釬會的了解,,關于彼時妓院場景的描述,則來自于一個叫圣炯的烏尤寺僧人的口述,。
因為時間跨度大體相當,,駕馭的同是重大歷史題材,又傾力在江河沿岸世相百態(tài)的盡數(shù)呈現(xiàn),,使用的都是川地方言,,很多評論將《苔》與李劼人的“大河三部曲”并論和比照。而在某些方面,,《苔》無疑更加極致,?!靶≌f中對哥老會和民間手工業(yè)行會的規(guī)條和切口,、地方團練的層級和組織方式、農(nóng)業(yè)生產(chǎn)和商業(yè)流通的各種環(huán)節(jié),、妓寨和煙館的空間場景,、蜀地民俗的細枝末節(jié)、清末學制和課程的設置等等的細致還原,,已經(jīng)達至學術研究和田野調查的精確要求,。”曾任《天南》主編的藝術策展人歐寧對這部小說評價很高,。
在周愷看來,,小說是一門精準的藝術,那些“硬知識”無非是一種規(guī)范的方式,,而根植于骨髓里的那些體驗才是最寶貴的,。
在安谷鎮(zhèn)的碼頭邊長大,母親在造船廠工作,,跑過運輸,,也當過碼頭的售票員。90年代,,好幾個暑假,,周愷都有機會跟著干爹上船,見識過水手們“只剩一條褲衩了,,什么都無所謂”的彪悍,,領教過沿途收保護費的不加分說,,聽過水手老婆在家偷情、夫妻吵架后喝藥的殘局,,也被水手們帶上岸在錄像廳里看不可言狀的內(nèi)容,。江上草芥生命的飄零與卑微,正如同他的舅舅郭長生,。
郭長生和周愷的母親同母異父,,郭的母親嫁給了叔伯兄弟,因為這個母子倆常受侮辱,。郭木訥寡言,,但有使不完的力氣,在他眼中,,世上只有兩件事,,種土地,收糧食,。但聽到別人說“那個嫁了小叔子的女人”,,郭長生天黑后便提起鐮刀去割了人家半畝地的煙草。他結過一次婚,,沒兩年,,女的就跑了。像長工一樣給人打了20年工,,直到檢查出淋巴癌,。
敲下《苔》的第一個字時,郭長生正躺在醫(yī)院腫瘤科的病房里,。五六月間,,老人情緒越來越差?!拔蚁?,他大概已經(jīng)望見死亡了。果然,,6月初,,他就認不得人了,開始講胡話,。念的是一串串名字,,聽我媽說,全是已經(jīng)死了的人,,他喊上一會兒,,就說一句,‘進來坐,,茶水泡歸一了,?!敝軔鹪谌沼浝飳懙馈?/p>
舅舅去世那天,,下起了雨,,周愷盯著車窗外頭,如同見到一排排穿著土布衣裳的人,,在細雨中往反方向走,。他以為自己不會悲傷,直到兩個多月后,,小說完成了,,失眠中的他才發(fā)現(xiàn),那種強烈的悲痛感猛地朝自己襲來,。
周愷說,,舅舅的一生最能代表大變局中那些看似庸碌的生命?!八谖业膲衾镱^過河蹚溝,,在我的夢里頭收割糧食。我并不害怕,,我在夢里看著他,,就像看著小說里形形色色的人物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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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注人與人,、人與世界的關系
《苔》的故事肌理不簡,,信息密集,,行文卻很克制。偶爾的幾句梳理,,如同茶館說書人的總結,,不帶感情色彩。暴力情節(jié)的注入,,現(xiàn)實和幻覺夢魘的交織,,同一事件的多次不同回溯,又帶給人有點魔幻般的“上頭”感,。周愷坦言,,自己在謀篇布局上參考了略薩的“結構現(xiàn)實主義”,“像電影里的過肩拍,,是不同視角的第三人稱,。”
2012年,,周愷的處女作《陰陽人甲乙卷》發(fā)表于《天南》第9期“方言之魅”,。
故事寫民國時代樂山鄉(xiāng)下一個年輕女子因為偷談戀愛,,鬧出人命,后來寄人籬下,,被死者之父鳩占鵲巢,,最后身體性征變異,成為陰陽人的故事,。那之后,,《天南》和《山花》又發(fā)表了周愷的好幾篇小說。
一時間,,周愷恍惚以為,,自己已然是個作家了。但簽了幾份合同,,進展都不太順利,。“是不是得出本書才算作家,?”帶著為己正名的想法,,他開始了《苔》的創(chuàng)作。
2018年,,周愷和妻子一起在香港待了一年,。陌生的環(huán)境和語言,加上外部的動蕩,,他的寫作不在狀態(tài),。直到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創(chuàng)造性寫作專業(yè),回到北京,,轉好了不少,。最近因為疫情延遲開學,回到熟悉的故土,,更自在了,。
“文學說到底關注的其實是關系,人與人的關系,、人與世界的關系,。在真空的環(huán)境下是很難體悟到這些的,或許有人可以,,但我不行,。”
2019年,,29歲的周愷以38萬字的長篇小說《苔》獲得單向街文學獎,,也入圍了多個好書獎榜單。但他經(jīng)常懷疑自己不過是別人的一個噱頭——譬如被貼上“90后”和“地方性”這樣過于簡單的標簽,?!?0歲左右的年輕人也有各種體驗,,不是評論所以為的那么刻板?!?/p>
他說自己屬于悶頭悶腦的,,很少在寫作的過程中尋找安慰,都是換著方法逼自己,。但《苔》和以前喜歡的“絕望小說”不同,,“是對自己的背叛?!彼悬c自嘲地笑了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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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苔蘚的意象在書中只出現(xiàn)了一次,最后成了書名,。你何時開始留意到它們,?
周愷:這本書最早是叫《秋苔》。是秋天的時候,,看到我們這一帶河壩的石頭上,,覆著大片大片的苔蘚,不是油綠的,,而是夏天曬過后泛黃的樣子,,特別壯觀。但我一開始起這個名,,并沒有特別的涵義,,它并不是一個比喻。原本書里有很多苔蘚的景色描寫,。后來我決定用這個書名后,,把這些描寫都刪掉了,不太希望它的指涉過于明顯,。
Q:寫百年前的嘉定,,你說最難的是對當事人心理和思想層面的把握,。除了工具書,,主要是依賴自己的一種想象嗎?
周愷:對,。我們今天的生活經(jīng)過了數(shù)次思潮的洗禮,。你得回過頭去想,在當時是什么樣的一個狀態(tài),?最難的就是把握人的心態(tài),。可能真就是那種特別跟社會不相干的一些人,,在他們身上會多多少少有一些遠古的體現(xiàn),。
想象是一部分,,另外一部分就是生活當中接觸到的,那些沒有受到太多現(xiàn)代文化洗禮的人,,比方說我舅舅,。今天是誰當頭了,明天是什么樣的朝代,,和他這樣的人都不相干,。我會把他們作為書里人物的原型去想,比方說我舅舅遇到什么事他會做什么樣的選擇,,他會說出什么樣的話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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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稅相臣堅信革命。但他對于究竟如何能達到平等,,怎么去改變局面,,想得很清楚嗎?
周愷:他應該是想得非常絕對,。當時像幸德秋水的社會主義思想,、煙山專太郎的《近世無政府主義》在日本流行。他們有一個絕對的目標,,就是達成所有階層所有人的平等,,當然這是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抵達的一個彼岸。這幫人的決絕在于什么地方,?就是他明知沒有辦法達成,,但是抵達的過程就是意義本身。這種想法今天去看挺恐怖的,,包括他們的暗殺,、暴動、綁架等等這一系列的行為都是反人類的,。但這是《苔》整體的一個色彩,,是真實底下的虛無。把這層虛無打開的時候,,底下露出來的就是這種恐怖和決然,。
我在寫的時候,其實是參考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《群魔》,。我個人不一定崇拜稅相臣的行為,,但很崇拜他的那種決絕。其實是在這些人決絕勁頭的推動之下,,社會才有了今天的進步,,而社會進步它是沒有一個盡頭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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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書里有革命黨和鄉(xiāng)民、士紳,、袍哥等不同的社會力量之間的互動,。但你對于革命黨內(nèi)部之間,似乎沒有太多的表現(xiàn),。
周愷:因為稅相臣是一個少數(shù),。我不關心孫中山,也不關心康有為和梁啟超,。其實他們是當時的主流,,而稅相臣就是利用他們。孫中山為推翻當時滿清的統(tǒng)治,,提出了一個口號是“驅逐韃虜,,恢復中華”,但這和稅相臣(追求平等的理念)完全相反,,稅相臣其實是“超離”于這些革命黨的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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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卷三里,特別是最后有長達數(shù)頁的歷史事件描寫,。有讀者吐槽打亂了閱讀感,,甚至以為你沉溺于史料里。
周愷:大家以為那些是材料,,其實不是,。在小說里虛構和重組起了非常大的作用。通篇讀下來你會發(fā)現(xiàn),,有一些真實的名字和他的經(jīng)歷,,并非是原樣照搬過來,,我是有演繹的,。還是不要把這書當人類學,、社會學的研究文本,,把它當成小說就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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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你在小說接近結尾寫道,,“人生是久長的,,似若江河,,不可逆返,,流過一地,,便該往下一地去??梢部傆袀€盡頭,,匯入湖海可算得善終,。絕大多數(shù)人終是匯入另一人的生命里,借由另一條河流繼續(xù)流淌,借由另一人的生命繼續(xù)活著,?!边@是你的歷史觀嗎?你也提到《苔》這個書名有點容易誤導讀者——似乎只能隨波逐流,。關于人在時代中的無力感,,和纖夫撐篙的那種不進則退,在你寫作時和寫完之后,,心里更傾向的是哪種意識,?
周愷:那種“意義”和“信念”的缺失,其實是我們這代人共通的,。你會看到,,很多人都在做努力,去撕開那些曾經(jīng)被灌輸?shù)奶摷俚男拍?。說起來我底子里還是虛無的,,但我希望成為稅相臣那樣的人,他身上有我沒有的東西,。
王朔曾經(jīng)說,,時代就是一大堆人。我挺認同這句話的,。80年代本身有意義嗎,?并沒有。是因為80年代那幫人以及他們做的事情,。談到晚清也是一樣的,,歸根結底是人的作用。所以在抵抗這種虛無或者無力感的時候,,你不是在和時代或者一群人較量,,是在和自己較量。魯迅有三個字說得特別好,,就是“反諸己”,。革命首先是從自己開始的,對象不是一頭猛獸或者別的,,對象就是自己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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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你說過不太想提李劼人了。但我還是想問問,,你喜歡《死水微瀾》,,第一次讀到這個書的時候,是什么感覺,?他在中國文學史上至今還是被低估的一位,。
周愷:我那時候讀李劼人的《死水微瀾》,說老實話其實沒太讀懂,光流于故事表面,。在民國的小說家當中,,李劼人的一流之處還真不在于語言,像沈從文,、張愛玲這些比他語言好的,,有很多。我后來重讀的時候,,更感慨的是觀念,。《死水微瀾》里一個女人和幾個男人的故事,,里頭有一些描寫,,放到今天很多讀者都不太能夠接受。另外一個是他的小說結構,,當時張恨水,、徐訏等人的長篇小說,大體和晚清的話本小說是一體,,但李劼人的小說結構是歐洲式的,,這和他留學歐洲、翻譯左拉有很大關系,。但我跟李劼人之間的聯(lián)系,,純粹只是語言層面的聯(lián)系。
李先生他有點像中西方小說的一個中間點:整體上的結構,、意識是西方的,,但開頭的敘述,敘述的節(jié)奏和敘述人的那種語調,,還是一個人在說書似的講,,這是特別奇妙的一個點。只是可能這條“用中國式述說加西方小說結構”的路子,,后來就斷掉了,。翻譯小說一進來,把大家打得眼花繚亂,,這條路子就沒了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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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你有一段時間迷戀所謂“絕望的小說”,像《局外人》《都柏林人》《青春咖啡館》《荒野偵探》等,。和那時自己狀態(tài)不太好有關,?
周愷:對。我還記得,,有個德高望重,、我很喜歡的作家跟我說,,你這么寫下去是寫不長遠的。他的意思就是,,寫作技巧是很高明的,,但是里面沒有細節(jié)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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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你認可這樣的意見嗎?
周愷:我當時挺在意的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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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對自己有過懷疑嗎?
周愷:當然懷疑過,。我曾經(jīng)寫過一篇小說,,里頭有一個人物說,“我寫的小說都是誰誰誰的反義詞,,21世紀的文學必須是誰誰誰的反義詞”,,基本上把國內(nèi)所有的作家羅列了一遍。那就是我自己那時的心態(tài),,當中有一個名字是閻連科,,后來我(在人大)成了閻老師的學生。哈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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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現(xiàn)在這個想法有變化嗎,?
周愷:不知道,可能變了,。(笑)那一個階段,,就覺得中國文學要有出路,必須跟他們不一樣,。寫完那個書以后才寫的《苔》,,等于是背叛了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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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會不會考慮寫作風格這樣的問題,?
周愷:不怎么考慮,。我有一個短篇小說集《偵探小說家的未來之書》即將出版,跟地方性和方言完全沒有關系,。像暴力,、絕望、孤獨這些東西可能是刻進骨子里的,,但是關注的主題和寫法,,我并不太愿意風格化。
(參考資料:《苔》及歐寧的序,,周愷創(chuàng)作談之《關于郭長生》,,章武、何平,、王蘇辛等人與周愷的對話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