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刊記者? 孟依依 張宇欣?? 編輯? 雨僧? [email protected]
頭圖:2007年,,陳德文到訪島崎藤村舊游之地懷古園,長野縣小諸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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給陳德文先生發(fā)郵件那幾天,,日本的疫情開始嚴重起來,,他所在之地,超市仍然熙熙攘攘,。人到老年,,身體衰弱,免不了常跑醫(yī)院,。他一生受腰病折磨,,但精神狀態(tài)尚佳,讀寫亦無大礙,。尤其對寫作與翻譯,,總是修訂再三,一絲不茍,。第一次的郵件往復就一連發(fā)了三稿,。
陳德文每天早晨5時起床,中午小睡一小時,,晚上11時就寢,。平日除去做做家務、陪夫人去超市購物外,,大部分時間都伏案讀寫,。
為勵志,他的書房取名苦居齋,。
苦居齋起初只是床頭枕畔一小塊空地,,直至中年參加工作,有了獨立住房(以前都是合戶居?。┲?,才有一方寫作空間,。即便如今的住所,苦居齋也只是一間“四疊半”(四張半鋪席大的面積),,一張女兒用過父親用的幾乎當垃圾扔掉的舊書桌,。不是為儉省,而是因為這里很難弄到一張稍大的書桌,,家具店只有學生使用的小桌,。還是兩年前剛搬家的模樣兒,舊書,、譯稿,、雜志等,狼藉一室,,無暇收拾整理,。
在苦居齋,陳德文與“偉大與平凡和諧統(tǒng)一”的東山魁夷,,“簡素,、淡泊、沉靜,、悲情”的島崎藤村,,“晃動于人生兩極而不肯安住于中間的靈魂”三島由紀夫,帶著纖細韻味的詩意的川端康成,,以及唯美派文學的代表谷崎潤一郎等文人們共居一處,。
與他們的結緣,來自大學時陰差陽錯選定的專業(yè),。1960年,,陳德文考上北大,從蘇北縣城北上求學,。家鄉(xiāng)解放前貧窮,,孩子從小跟著大人干活,上學讀書已屬幸運,。對他來說,,上學的目的談不上光宗耀祖,更實際是走出家鄉(xiāng),,改變自我,。當他滿懷憧憬走進燕園時,根據(jù)國家需要,,被臨時調整到東語系學外語,。
大學畢業(yè)后,他被分配到中央機關外貿部,,最初五年,,輾轉北京,、上海、廣州,,投身于日語口譯,。尤其是1965年夏季的首屆中日青年大聯(lián)歡和一年春秋兩屆的廣交會,使得陳德文日語口語水平大大提高,,繁忙之中,,竟一時忘記了腰腿疼。
廣交會上,,他為大會翻譯演出節(jié)目單,,親自到廣州新華印刷廠,同工人一起鑄造日文字母,,學習檢字,、排字,;幫助北京芭蕾舞團《紅色娘子軍》劇組打幻燈字幕,,烤紅了腕子;陪同上海芭蕾舞團《白毛女》劇組,,一起訪問廣州某高校,,和演員們同臺演出。
70年代末,,外國文學迎來黃金期,,從此,他開始積極投身文學翻譯,。改革開放之后調到南京,,此時年近四十,“年齡也是最適合搞文學筆譯的時候,?!?/p>
因長期用筆,陳德文的中指磨成肉疙瘩,,一度不能舉箸,。“后來惡補拼音,,改為電腦,。根本不懂指法,十根指頭在鍵盤上亂戳亂點,,如牛馬搶槽,,雞啄碎米。一天也能敲出一兩千字,?!?/p>
無論是閱讀還是翻譯,,無論是中國文人還是日本作家,陳德文先生鐘情于散文,,也十分認同作家劉白羽所言,,日本散文的成就遠在日本小說以上。散文所體現(xiàn)的“文學文化的美感,,來自于社會生活的美感,,來自于一個國家或民族的審美意識”。
1985年,,陳德文在東山魁夷家中做客
幾次短暫訪日之后,,1998年4月初,陳德文正式應邀赴愛知文教大學擔當專任教授,,教授日語,、古典漢語和文學翻譯,一轉眼已經二十余年,,他形容這段經歷“平靜而有序,,平淡而有益,平凡而有趣”,。教學與研究之暇,,翻譯了眾多名家名作,走訪了文人故居,,接觸了各階層人物,。
他的居所因防震防火翻修多次,鄰居上樓下樓,,日日互為鄰,,年年不相識。偶爾在一年將盡的時候才想起某位朋友,,寫張賀年片問候一下,。名為聯(lián)絡,實為探詢生死,。周圍的人來來去去,,“只有我按兵不動。窗外的櫻樹枯萎了,,崖邊的柳樹鋸掉了,,只留一棵美國送的花水木(hanamizuki),特意圈在磚砌的花壇中,,加以保護,,但它就是不爭氣,長了好幾年,,還像一株小樹苗,。樓梯爬不動了,,中途要歇一歇。榻榻米綠變黃,,黃變黑,,黑變破。碰巧,,APITA購物積點兒,,抽獎抽到一枚地毯,正好搪在幾個破洞上,,一鋪又是好幾年,。說來說去,無非就是老了,?!?/p>
他喜歡俳句,剛到愛知縣時,,寫過一首漢俳:晨起掃鋪席/唯見白發(fā)粘腳皮/人生一俳句,。
說到底,翻譯并非他的選擇,,也非他的職業(yè),,他常常引用畫家東山魁夷的說法——人都是被動地生活著——來解釋一生的方向。他常常講,,“我性格中的素樸與文弱、愚直與悲情,,決定于我的家庭出身,、人生經歷和社會環(huán)境諸因素。人越到晚年越顯脆弱悲觀,。至今,,我每想起一件往事,回憶一位已故親族知己,,就會悲不自勝,,汍瀾不止?!痹卩]件中,,他講起自己幾年前有一個寫作計劃——把交往過的中日文化界師友名流逐一寫成回憶文章,“幾曾提筆,,幾曾淚流,,只好暫時作罷?!?/p>
但他將翻譯做了大半輩子,?!胺g畢竟寂寞清苦,全憑樂趣和意志支撐,。搞翻譯要有使命感,,要有‘舍我其誰也’的自覺。為了緩解單調困倦,,不妨于伏案中暫停下手來,,抽看一頁書,吟詠一句詩,,唱上一首歌,,都是休息的好辦法。也可以隨時咬一口餅干,,剝幾顆花生,,借口舌之勞,解身心之累,,達到暫時分散精力的目的,。”陳德文如是說,。
陳德文在千葉縣市川市郭沫若舊居
他說,,之所以將書房取名為苦居齋,是因為“不管生活在怎樣的環(huán)境中,,都要有自知之明,,不可忘乎所以。我因出身農村,,自幼飽嘗艱辛,;成年后,天災人禍,,病魔纏身,,一個‘苦’字,貫徹始終,。如今,,雖然飽食暖衣,亦不忘以往之苦,,時時砥礪自己,。搶時間,多做事,?!唷饬x,不在肚腹,而在于精神,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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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學反映生活,猶如太陽照耀大海
——對話陳德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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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本散文是文學筵席的前菜,,餐后的甜食
Q:譯者除了應出版社邀約而翻譯,,一定也會根據(jù)自己的喜好來翻譯,您是怎么選擇翻譯作品的呢,?與哪些作家在情感上比較親近,?
A:和許多譯者一樣,譯作多半出于我的喜好,,出于我對純文學和經典作家作品的偏愛,。有幾位作家、藝術家感覺很喜歡,,很契合,,甚至覺得同自己的性格、氣質,、經歷相近似,,比如島崎藤村、川端康成,、井上靖和東山魁夷等,。漱石的學問人品,藤村的淡泊簡素,,川端的孤守深沉,,東山夫婦的謙和善良,三島豐富的想象,、熟練的語言技巧……都是我學習,、修煉的對象。我基本不譯推理小說,,對流行作家、新潮作家了解不多,。有些約譯,,也只好婉拒。
一般地說,,凡是出版社約譯,,先由版方選題立約,雙方同意簽字后即可實施,。譯完改定,,交付出版。正常一年出版,,但此例極少,,越是大社,、名社,越是拖延版期,,三年五載,,司空見慣。事實上,,這些大腕社,,合同條款本來就給自己留有充分余裕,執(zhí)行起來,,依舊不太重視譯者利益,。個別責編,約稿菩薩臉,,一旦獲得授權,,立變閻王臉,或百問不睬,,或單方毀約,,我都遇到過,徒嘆奈何,。相比之下,,民營公司或大學出版社較為快速。
Q:您自幼喜愛文學,,但又經歷文化大革命,,文學被毀壞、停滯,,“文革”結束后各種機緣重新被推回文學領域,,在這過程當中,您的心境發(fā)生過變化嗎,?如何找回自己人生坐標的呢,?
A:“文革”中,感知種種,。其中之一,,覺得文學太脆弱了,像《金閣寺》一樣美麗而不堪一焚,。學習日語之后,,少年以來想當作家的理想破滅,但對文學始終鍥而不舍,,愛之彌深,。同時,我也對日語對日本文學逐漸產生了濃厚興趣,那就干脆干翻譯吧,。上大學時從中文系轉到外語系,,說不準是變不利為有利、歪打正著呢,。
“文革”結束,,百業(yè)并舉,外國文學一時迎來黃金時期,。我適逢其時,,積極參與復興文學的各種活動。當時,,關于外國文學的研討會,、教材會、籌稿會,、評獎會……品目繁多,,我都積極投身其中。1975年我在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夏堀正元《北方的墓標》,,很可能就是“文革”后最早的一部外國小說,。不久又在省作協(xié)機關雜志《鐘山》創(chuàng)刊號發(fā)表譯作黑巖重吾的《黃昏的山崖》。打那時起,,直到今天,,都在埋首這一事業(yè),未曾稍怠,。
Q:多年來您致力于向國內讀者介紹日本散文,,您的譯著中散文占了很大比重,幸田露伴,、夏目漱石,、德富蘆花、永井荷風,、東山魁夷等大家的名作也得以逐漸被引薦到國內,。作家劉白羽提出“日本散文的成就遠在日本小說以上”,您也認同,,為什么這么說,?您覺得日本散文與中國散文相比有哪些不同之處?
A:日本古代文學似乎皆發(fā)軔于詩與散文,,所謂“物語文學”,也并非全屬于小說,,其中包含散文的要素,。《枕草子》《方丈記》《徒然草》,皆是古代隨筆文學之典范,。日本文人,,小說家和藝術家,也大多是寫作散文和隨筆的高手,。
中日散文兩者的區(qū)別,,統(tǒng)而言之,中國散文比其他體裁更講究思想性和藝術性,,講究推敲,、修煉字句,講究厚積薄發(fā),。中國人提筆作文是一件很莊重嚴肅的事情,,古人焚香靜坐,染翰操觚,。文章千古事,,得失寸心知。
中國文學講究道德感化和教育的力量,。宋周敦頤提出“文以載道”,,給文學套車,盛載重物,。從此,,中國文人不再輕松(或許不曾輕松過)。初中時代,,《語文》開篇即是《詩經·國風》,,使人一看就想高聲誦讀:“投我以木瓜,報之以瓊琚,。匪報也,,永以為好也!投我以木桃,,報之以瓊瑤,。匪報也,永以為好也,!投我以木李,,報之以瓊玖,匪報也,,永以為好也,!……”歡然愉悅,浪漫滿懷,。但以后的文學,,尤其是漢以后理學因素的滲入,,讓作者和讀者太沉重。
但日本人寫作,,似乎沒有這樣的心理重負,。日本文學文化崇尚娛樂性、消遣性,。日本散文,,多數(shù)看不出什么思想,也不見高妙的表現(xiàn)手法,。多屬隨意為之,,如行云流水。結構上也不見苦心經營的匠心,。日本人的文化國寶《源氏物語》《枕草子》皆出自女性之手,,主題內容涉及各個方面,但也可以歸納為一句話,,前者通篇皆是圍繞美男子光源氏不倫之戀的闡述,;后者是古代日本宮內細碎生活的記錄。內容天然,,恬淡,;文字隨意,溫婉,,千年以來,,為人所愛。
有的讀者讀罷《千曲川風情》(島崎藤村散文集),,抱怨文字平淡,,缺乏刺激。有的甚至斥之為流水賬,,白開水,。殊不知,在日本人眼里,,平淡方有味,,沉靜見深情。一味追求刺激,,未必好,。毋寧說,是一種性格扭曲的表現(xiàn),。從藤村,、漱石等作家作品中尋求刺激,緣木求魚,,找錯了對象,。
日本散文是文學筵席的“前菜”,,餐后的“dessert”(甜食)。這種散文,,往往不為我們所欣賞。但日本人獨愛之,,樂此不疲,。
陳德文與美國學者唐納德·金閑聊
Q:日本文學中體現(xiàn)的是什么樣的審美意識?新近修訂出版的谷崎潤一郎《陰翳禮贊》是日本美學經典,,影響了隈研吾,、原研哉等許多人。谷崎潤一郎所討論的那些美學中,,哪些是日本乃至東方人所共有的,,哪些是作家本人所獨有的呢?
A:上世紀末,,我為百花文藝出版社編選《世界經典散文新編·日本卷》,,我在該書《導言》中提出日本人“美意識”的四個方面:自然美、虛幻美,、朦朧美和消亡美,。我的這些看法至今沒有太大改變。我認為這四個方面大致可以概括日本人以及日本文化的“美意識”(biishiki),。
文化或文學的美亦不出此窠臼,。
中日兩國的審美意識有親緣關系,自然相同之處甚多,,但也有諸多不同,,憑我的感覺和久居經驗,足足可以寫上幾本書,,但我無暇實現(xiàn)這樣的寫作,。
僅就此書涉及的范圍,相同之處,,比如中國文化崇尚光明與亮麗的同時,,也一樣崇尚陰翳與素樸。中國文學關于陰翳之美的詩詞歌賦俯拾皆是:“霧失樓臺,,月迷津渡”“花明月暗籠輕霧,,今宵好向郎邊去”“月上柳梢頭,人約黃昏后”“驀然回首,,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”,;《醉翁亭記》中的“樹林陰翳,鳴聲上下,,游人去而禽鳥樂也”,;“金籠花下開,,巧賺娟娟鳳”“花朝擁,月夜偎,,嘗盡溫柔滋味”(《長生殿》,,極言情生于陰翳之處);魯迅的《秋夜》,,柔石的《二月》(“新綠的樹葉底陰翳,,鋪在淺草地上”)……皆含有禮贊陰翳的要素。
谷崎美學除了陰翳美之外,,其中心是女性美,。谷崎對于女性的欣賞,不看對象,,不擇手段,,親戚友鄰、叔嫂姊妹,、姑姨母親……都是他美學之眼的“獵物”,。谷崎和佐藤春夫的“換妻宣言”也多為人所詬病,更與中國人的道德觀格格不入,。但谷崎又是《春琴抄》和《細雪》的作者,,女性美不倦的歌詠者。
谷崎將松子同時作為妻子和母親待之,,“倚松”一詞,,透出許多消息。中外文學史上夫妻之愛的實例車載斗量,,但將妻子看作母親,,或憧憬迷戀母親之貌美,只有日本文學中可見,,日本文學中也只有谷崎作品中可見,。
文學反映生活,猶如太陽照耀大海,,并非像鏡子“翻照”人面,。前者有選擇,后者皆實錄,。前者溫暖,,后者生冷。文學和生活畢竟有溫差,。文學有意躲避尋常和平淡,,只鐘情于生活的起伏與奇崛。文字之美,,并非全然是生活之美,。谷崎崇尚陰翳與慢節(jié)奏,,并不等于他本人生活中始終不變的實相,或者是他的一種理想和追求,。谷崎的文學觀受所處歷史時代的制約,。比如對如廁的描述,只限于他的鄉(xiāng)居,,他住在城里時就不可能有那種環(huán)境條件,,讓他品味“風雅的精髓”。當然,,他的鄉(xiāng)居并不算少,青年時代的放浪漂泊,,戰(zhàn)時的流離失所,,或許使他無心無暇繼續(xù)追求或抒寫關于廁所的情趣。谷崎晚年,,再次從溽熱陰濕的關西遷回關東,,卜居湯河原海岸,多半是向往那里溫暖明麗的陽光和“女乳般的溫泉”(川端康成語),。谷崎于1965年春天,,距他逝世前三個月左右,曾經在居所同松子夫人一起接待過中國作家老舍,、劉白羽,,當時家里的廁所是個什么樣子呢?真想弄個明白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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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譯其難,,甚至超過寫作
Q:您如何看待譯者在文學史上扮演的角色?
A:我很看重譯者的作用,,也很在乎讀書界對待譯者的態(tài)度,。文學翻譯是為傳遞薪火,加強人類文化交流,,增進理解和友誼,。
Q:關于文學翻譯,您說過,,“翻譯不是再創(chuàng)造或再創(chuàng)作,,也無須再創(chuàng)造或再創(chuàng)作。文學翻譯的實質,,僅僅在于文學意象的轉化,,譯者的全部活動都應該歸結于如何做好‘轉化’這一基本點上”。您覺得在這個“轉化”的過程中,,最重要的是什么,?
A:將原作(一種語言表現(xiàn)形式)的文學意象,,完美無缺地轉化到譯作(另一種語言表現(xiàn)形式)里來,不添加,,不減損,。但文學意象轉化的忠實,不等于編篡日漢詞典,,一一翻轉,,需要譯者進行一番精心釀造的過程。為了完成這個轉化,,需要譯者調動一切語言手段,,對每一原作詞語,作出準確判斷,,運用最恰當譯語,,與之對應融合。文學翻譯的語言處理水平,,是對一個譯者基本功的考量,,容不得半點作偽與造假。從這一點上說,,翻譯就是玩語言,。
不過,翻譯畢竟有異于創(chuàng)作,,不可能完全避免訛誤,。重要的是,不無視不放任謬誤,,每有增刷或再版,,及時修正,使其漸趨完美,,方為正道,。
Q:您遇到的誰的作品或者哪一部作品最難翻譯?為什么,?
A:就我接觸的現(xiàn)代作家作品中,,還是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兩個比較難對付。前者行文簡勁奇崛,,鋼骨鐵筋,,不凝滯,不粘著,,干脆利落,。個別之處,甚至不顧文意之貫通,句法之完整,。而三島正相反,,行文汪洋恣肆,用語云譎波詭,。猶如蓓蕾綻放,,繁星滿天。一樁物事,,一種意象,,運用各種修辭手段,反復陳說,,閱讀起來意象充盈,,風流蘊藉,而絲毫不感到臃腫阻滯,,拖泥帶水,。前者翻譯須盡量約束文字,簡潔而精準地選擇與錘煉字句,;后者須搬出全部語言庫存,使出一切看家本領,,隨時應對原文語句的參差競出,,流光溢彩。
最近川端散文集《哀愁》問世,。這本書深為讀者喜愛,,美中不足之處是個別用語尚欠推敲、斟酌,,比如《花未眠》一文,,首段譯文初稿上“夜間四時醒來,發(fā)現(xiàn)海棠花未眠”一句中的“發(fā)現(xiàn)”一詞,,實為原文所無有,,但我初稿上赫然而在。校稿時雖然劃掉,,但又在編輯過程中被忽視,。所以,書上仍有“發(fā)現(xiàn)”一語,,顯得十分礙眼,。后文的“躺在春草上的小狗”,這里的“躺”字也屬多余,、謬誤,,應該去掉。為此,我查找了宗達原畫,,確認那只小狗的確不是躺著,。
Q:這樣的翻譯會更過癮吧?
A:是的,,翻譯是個艱苦思維的過程,,其難甚至超過寫作。在這里,,雙向思維超越單向思維,,意象轉化超越形象創(chuàng)造。
Q:由于一些文化差異,、個人的語言習慣或考慮到讀者的接受程度,,翻譯時時常會出現(xiàn)調整語序、將不明晰的表意表達出來等變形,,在一定程度上減損了異域文化的特征,,您怎么看這些變形傾向呢?是否需要避免,?
A:所謂改序變形之類的處理,,毋寧說是文學翻譯中的必備手段,是不可完全避免的,,也沒有理由避免,。但話又說回來,這要講場合,,看對象,。如果是政府公報、法律條文,、勞資合同之類,,重在意思準確無誤,文字稍微不順當,,亦無大礙,;首長講話、領導指示等現(xiàn)場翻譯,,唯內容準確,、傳達明晰是求??梢栽儐?,可以求證,務必弄清意思,。同是文學藝術類翻譯,,也并非一律。小說——重在敘事和描寫,組詞構句時刻都在考驗譯者的語言能力,,辭達而已矣,;詩和散文——較之小說,更需要高超的文字素養(yǎng),,詩和散文重點不在表意,,而在抒情。要講究情韻,,講究語言的節(jié)奏感,、音樂感和聲光色彩感……譯詩還要適當講究韻腳,講究對仗與平仄,。我主張日本的新詩,、俳句,以及漢俳等,,最好都能押韻,。舞臺劇本——要求語言明快,辭義暢達,,節(jié)奏鏗鏘有力,,便于演員將每一句臺詞完美無缺地送到每一位觀眾的耳眼里;電影藝術——還要兼顧鏡頭畫面,,注意劇中人物的身份和口型,,使得場景和譯語和諧一致,以便獲得“藝術的真實”,。
Q:您最近關注哪位作家的作品? 能否說說近幾年的翻譯計劃,?
A:過幾年川端公版,,結束人為的川端文學蕭條期,或許將迎來一個小小的高潮,。十年前我已譯出幾部,,因川端版權被壟斷,無法問津,。鑒于公版在即,,還需整理修訂,重新交付排版,。有空還想關注一下日本古典,,寫一兩冊散文隨筆。
我對日本文學的翻譯興趣廣泛,,但精力有限,,韶光不待。大凡想做點兒事情的人,誰人身后不留下一大堆未竟之業(yè),?臨近晚年,,只能“救急”,做些掃尾的事情,。就我來說,,三島戲劇,川端小說,,漱石日記,,三大隨筆,謠曲……都在我的翻譯計劃中,。倘如天假以年,,大體需要七八年之久。但我對此缺乏信心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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語言和文化代表一個人的精神本質
Q:您說過“有人讀芥川(指芥川龍之介),,能讀懂小說,但讀不懂散文,,考其原因,,古典文學等傳統(tǒng)知識貧乏是其中之一,因此才會有‘云里霧里’之嘆惋”,。以您的經驗來看,,想要加強閱讀古典文學的能力,該從哪些方面入手,?
A:現(xiàn)在手機普及,,網(wǎng)絡發(fā)達。找?guī)灼盼?,易如反掌,。但反過來說,快餐文化,,電子閱讀,,浮光掠影,博而不精,。在我所教過的學生中,,真正肯坐下來,逐字逐句聽解一篇古文者,,寥寥無幾,。做老師的都有體會,現(xiàn)在你出道題考學生,,他那里手機一查,,豁然入目,,不費吹灰之力(該不會不久手機就有“一吹而就”的功能吧?),。想想網(wǎng)絡時代前,,老師出道題,東找西查,,踏破鐵鞋,,偶然相遇,其歡欣鼓舞之狀不亞于燈火闌珊處“漁美”之快感矣,!并且銘記于心,,終生不忘。
必須說明,,我決不反對網(wǎng)絡,,而只是指出其利弊。做學問,,不可走捷徑,,不能光指望掌中之物,還需練真功,,動腦筋,。有時,死記硬背也是需要的,,背誦或誦讀是我寫作翻譯的一貫做法,,好處多多。一方面檢驗自家成品,;一方面作為寫作中的一時休息,,保持活躍的思維能力。青年人趁年輕,,好記性,,多背誦一些古典詩文,借以提高人生含金量,,對以后說話寫作,大有裨益,。
那么,,文言書籍浩如煙海,從哪里著手呢,?
常常有朋友問我,,你的譯文為何喜歡使用日語詞匯,結果一查,,這些詞兒皆來源于中華文化,,可以說是現(xiàn)代漢語的七姑八大姨,。我用她,只是接她回娘家罷了,。
我一直愛讀《聊齋》,,力薦之。理由是,,此書乃古代短篇小說之典范,,屬于淺近文言體,三評三會,,皆由名家捉刀,,易于進入。其他還有歷代詩詞歌賦,、元明戲曲,、雜劇、《西游記》《三國演義》等,,皆必讀之書,。
Q:想請您談談語言和文化的關系。
A:語言是時代的產物,,現(xiàn)代作家很少有人用文言寫作,。但翻譯不同,一部原作的時代感,,既表現(xiàn)于內容,,也表現(xiàn)于語言,這一特點,,都應該在譯文中有所體現(xiàn),。譯者的本領之一,就是將這種體現(xiàn)做得圓滿些,,使得原著與譯作和諧一致,。
對于搞寫作翻譯的人,語言修煉和文化積累同等重要,,兩者相輔相成,,密不可分。語言可從三方面入手:其一,,繼承,、吸納古代語言。日語專業(yè)譯者,,更要多學點文言,、文語知識。研究兩種語言表現(xiàn)的異同,,研讀詞法,,探索語源,,提高識別能力,。有的日語詞匯源于漢語,,過去傳入日本,現(xiàn)代又回流中國,。這一類詞語很多,,有人不知道,,譯文中不敢使用或妄加排斥。我主張應該積極迎接這些“回娘家的七姑八大姨”,。有些人動輒以“死語”判定自己不曾見過的詞語,,其實有可能是歷史上或近代人筆下及口頭上的“活語”,只不過沉寂一時,,很少被人使用罷了,。
我的蘇北老家,古代屬魯國之境,,鄉(xiāng)民生活貧窮,,經濟落后。但民眾普遍崇尚文化,,講究學問,。尤其對寫得一手好字、能說上幾句文言的人,,推崇備至,。老百姓對于運用文言,稱作“跩文”(zhuaiwen),。有兩句很流行的俏皮話,,甲諷刺乙曰:“鴨子跩文,一腚臊泥乎,?!币曳瘩g甲:“有文不跩,何必爛在肚乎,?”
但不可濫用文言,。須知,文言并非一味求短,,再短也應使語句完整,,意義顯豁,行文貫通,。有人筆下的所謂文言,只顧求短,,構詞組句突兀生硬,,缺胳膊少腿,。且語義含混不清,經不起吟誦,。有的連成語的固定結構都不懂,,硬要寫文言,搞“拉郎配”,,東接西拼,,倉促成篇,不堪卒讀,。
其次,,注意學習民眾生活口頭語言,有選擇地使用,,使得譯語更加靈動,,更富于活力。
近年來,,我甚至有一個“新奇的發(fā)現(xiàn)”——《金瓶梅》,、《紅樓夢》等古典名著中,有不少詞語同我家鄉(xiāng)的土語相同相近,,如“老嬤嬤”(老婦人)“遮莫”(或許)等等,,至今仍然活躍于當?shù)剜l(xiāng)人口中。
另外,,我在翻譯寫作中,,有時有意避開通用詞,或使用古典文言,,或使用鄉(xiāng)間俚語,。這要看對象,不可過多仿效,。例如立即,、立馬—即刻、旋即,;忽然,、突然—驀然、猝然,;花蕾—花骨朵,;從、自—打,;一串兒—一嘟嚕,;背小孩—馱小孩;嘔吐—噦……為的是保持一種水靈,、生鮮的語感,。
最后,,有節(jié)制地選用各種類型的流行用語,網(wǎng)絡語言和新潮用語也不要一概排斥,。但應摒棄低俗,、粗鄙,年輕譯者尤其要注意鑒別,。
語言和文化水平的高低,,代表一個人的精神本質,標示著個體生命的價值,。一兩篇短文或三五分鐘發(fā)言,,足以衡量一個人的語言文化水平。寫作講究觀點獨特新銳,,說話講究有無真知灼見?,F(xiàn)代社會,應當掃蕩浮華虛夸之氣,,提倡務實精神,。文學翻譯亦如此。